葬禮徹底結束的時候是晚上七點鐘。
這個時間放在北疆,應該是下午。
有些清冷的葬禮即便是中午最熱鬧的那段時間,人也仍舊不多。
起靈,下葬,立碑,從頭到尾透着一股子安靜。
李天瀾已經走了。
王聖宵,王逍遙以及李狂徒三人在這裡待了一天的時間。
他們沒進靈堂。
江上雨也沒見他們。
始終保留着些許希望的王聖宵和王逍遙最終失望離開。
坐了一天時不時就要忍受那對叔侄嘲諷的李狂徒緩緩來到江山面前,問道:“江上雨在哪?”
傭人們在靈堂裡收拾着。
忙碌了一天的江山坐在靈堂前的臺階上,擡頭看着李狂徒,遞給他一支香菸。
“小雨纔剛剛下葬。”
江山抽着煙,慢吞吞的開口:“殿下不是已經看到了嗎?”
“你知道我說的是誰。”
李狂徒神色不動。
江山沉默着,一直沉默着。
“帶我去見他。”
李狂徒淡淡道,是命令的語氣。
江山笑了起來,他夾着煙,看着李狂徒,輕聲道:“何必呢...”
“中洲,議會,太子集團,李華成,李天瀾...還有你。”
他的聲音裡透着壓抑,語速愈發緩慢:“何必來爲難我們呢?”
他在臺階上緩緩站起來,看着李狂徒,又看了看王聖宵和王逍遙離開的方向:“相比於北海王氏,殿下,難道你不覺得你現在的做法有失風度麼?”
“我有疑惑,想要讓江上雨幫我解惑,這難道不正常嗎?”
李狂徒反問道。
“不正常。”
江山淡淡道:“這只是爲難而已。很抱歉,他不能見你,不能,也不敢。”
“不敢?”
李狂徒眯起眼睛,似乎在思考着什麼。
“他已經見了李天瀾,事情已經成了定局,交易也已經達成,從現在開始,議會原本承諾給他的,權力,以及職責,都會被移交給李天瀾,沒人能改變這一點。”
江山說道:“起碼我們做不到。
殿下你也很清楚不是嗎?
看起來這是屬於他的籌碼,可說白了,這從來都不是屬於我們的東西。
他可以拿着這些去做交易。
跟你,跟北海王氏,跟東皇宮,但這需要有一個前提。
是議會允許的情況下,他才能去做交易。
這份籌碼最後交給誰,你覺得是我們說了算的?我們能決定的,只是我們得到了什麼,也僅僅是我們得到了什麼。”
江山自嘲的笑了起來:“你們卻一個個跑到了這裡,請問有什麼意義?說到底,只是爲難我們罷了。”
“議會不會放棄我,不會放棄天都煉獄。”
李狂徒眼神裡閃爍着刺眼的光芒,慢慢的開口道。
“我沒說是議會。”
江山聲音冷漠。
李狂徒擡起頭,看着天邊仍舊刺眼的陽光,好半晌,他才深深吸了口氣。
“我明白了。”
他說道:“江上雨離開中洲,不是自願?”
江山面無表情的沉默了一會,但平淡道:“他不會見你了,殿下,感謝你能來一趟,但是現在,請給我們自己一點時間,所以,請離開吧。”
莊園裡吹過了一陣冷風。
北疆的初春仍舊森冷冰寒。
李狂徒的眉頭下意識的皺了皺,他認真的看了一眼江山。
“我對他沒有惡意
。”
李狂徒的身影緩緩消失,他的聲音清晰的響了起來:“離開中洲,未必不是一個新的開始,祝他一切順利,如果有合作的機會,讓他聯繫我,他知道我的聯繫方式。”
他的身影在江山的面前扭曲成了一道由精神力量凝聚的劍氣,劍氣越來越淡,李狂徒最後一個離開了江家的莊園。
江山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沒有惡意...
他的嘴角一點點的揚了起來,看着因爲自己的出現而慢吞吞走過來的一條德牧。
德牧在江山的腳邊趴下,嗚咽了一聲。
江山蹲下去摸了摸這條莊園管家已經養了好幾年的大狗狗頭:“他說他沒有惡意,你信麼?”
德牧伸着舌頭想要去/舔江山的手掌。
江山的手掌微微躲閃着。
德牧的狗頭包括尾巴一起搖晃起來。
晚上八點鐘。
徹底安靜下來的江家莊園裡,江山給所有傭人甚至管家都放了假,等到他們都離開莊園,自己才一個人默默走向江上雨的墳墓。
江上雨就葬在莊園的後方,沒有進公墓,也沒有選擇進那個早就沒什麼聯繫的老家墓地。
孤零零的墳墓沐浴着橘黃色的夕陽,新立的墓碑安靜的閃着光。
臉色蒼白氣息虛弱的江上雨呆呆的坐在墳頭上,看着晚上八點鐘的夕陽,沉默不語。
“李狂徒沒有糾纏。”
江山說道:“走的還算乾脆。”
江上雨回過神,有些苦惱的搖了搖頭:“又多了個敵人,頭疼。”
“他說他對你沒有惡意,如果需要合作的話,儘管聯繫他。”
江山繼續道。
“當然。”
江上雨點點頭:“現階段,我什麼都沒有,本身又不是特別好惹,他對我能有什麼惡意?
現在雖然天都煉獄看上去也挺悽慘的,可只要他還在中洲,議會必然是要給他足夠的支持的,如果他夠老實的話,規則之內,李天瀾也不是那麼容易動他。”
他輕輕說着,突然笑了起來:“不過這不是李狂徒本身的性格,局面到了如今這一步,他不會甘心的,等中洲局面穩定下來,他必然要跟李天瀾碰撞,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個時間點應該是在大選之後。”
江山聽明白了江上雨的意思,眼神有些陰沉:“他把你當成...”
“當成是探路的小卒子了。”
江上雨接過話頭:“我現在離開中洲,到大選之後,幾個月的時間,無論怎麼樣,都應該是有明確的傾向了,星國,或者雪國,總有可以收留我的地方,我可以在那裡經營自己的勢力,擴展自己的人脈。
李狂徒盯上的,應該是這些,所以他現在對我不會有惡意,甚至會給我幫助,在我站穩腳跟之前,他只會支持我。
等到我穩定下來,大選應該也落幕了,這個時候,李狂徒應該差不多會試探李天瀾,確定了李天瀾不好惹,他也就該對付我了。
他盯上的,是我在海外即將建立的根基和渠道,他把我的一切都當成了是他自己的後路。
只要殺了我,暗中掌握我在海外建立的框架,那他就等於是有了後路,在跟李天瀾鬥起來也不會有什麼顧忌,大不了也離開中洲,接管我的一切,只要不死,總有機會的。”
“這大概就是李狂徒了,實力手腕天賦都不差,但永遠缺乏真正跟人拼命的勇氣,他無論做什麼事情,都會習慣性的留下後路。
他當年謀北海王氏也是如此,先是秘密成立了天都煉獄,想要做好完全準備,結果天都煉獄只是搭了個架子,北海聯合昆
侖城就引爆了叛國案,李氏當時已經是窮途末路,李鴻河都等於是被他綁架了,只能將最後的一點力量注入天都煉獄,如果不是這樣的話,李氏現在也不會是這個格局了。
而現在,他還是在給自己找後路,一直都是這樣,他總覺得安全最重要,實際上機會纔是最重要的。”
“你覺得他做的不對?”
江山挑了挑眉。
“不知道。
但如果是我的話...”
江上雨平靜道:“我會想盡一切辦法將北海王氏團結到身邊,集中所有力量再來一次聯盟行動,李天瀾重傷,機會難得,爲什麼不賭一把?事實上我已經準備這麼做了,如果不是李華成的話...”
“如此豪賭,機會雖然小,但總好過拖下去,除了李天瀾,現在誰也拖不起,黑暗世界一直不明白,他們一直不明白,給李天瀾時間,就等於是自殺,現在賭一把,還能算是九死一生,給他時間,那就真的是十死無生了,如果是我...”
“如果是我...”
又一道聲音從另一個方向響了起來,跟江上雨一模一樣的聲音。
“如果是我,我乾脆什麼都不想了,先去海外看看情況,默默等機會,有機會就利用一下,如果沒什麼機會...沒有就沒有了,只要能活着就好。”
江山和江上雨同時轉頭。
兩人的視線中,另一個江上雨。
那個本應該死了埋在墳墓中的江上雨從另一個方向走了過來。
他的臉色更加蒼白,氣息也更加虛弱。
他有些吃力的走到江山面前,看着坐在墳墓上的自己,笑了起來:“呦,咱倆竟然想的不一樣,這說明什麼呢?是誰在口是心非?”
沉默。
兩個江上雨同時沉默下來。
兩個人思維方式完全一致,感受完全一致,對當前局勢的看法也完全一致,他們本來是一個人,又怎麼可能會有想的不一樣的情況出現?
沒有人口是心非。
他們嘴裡說的不一樣是因爲...
矛盾。
江上雨本身就處在矛盾裡。
在猶豫,在糾結,在遲疑。
“你甘心麼?”
江上雨坐在墳墓上,靜靜的問自己。
“我已經廢了啊...”
另一個江上雨靠在江山肩膀上:“我雖然這次沒死,但根基全廢,今後很難接觸武道了,不甘心,又如何?”
“只要我實力還在,你總會恢復的。”
江上雨聲音平靜。
“有什麼意義?等我恢復了,李天瀾早就無敵了,不,他現在就無敵了。”
“我不服氣,我想在跟他鬥一次。”
“我躺平了,愛咋咋地吧,隨便。”
“做個孬種,甘心麼?”
“這是命運,能怎樣?”
矛盾。
接連不斷的矛盾。
沉默再一次籠罩了這座孤零零的墳墓。
晚上八點半。
北疆的天空迎來了夕陽,暮色將至。
江上雨看着天邊的晚霞,輕聲道:“我從小在這裡長大...這裡有着整個中洲最長的白晝,但我卻從來都沒有見過真正的光明,真的能甘心麼?”
江山身邊,彷彿隨時都會倒下的江上雨摟住了自己父親的肩膀,輕聲道:“不甘心,那就繼續跟李天瀾玩玩?”
墳墓上的江上雨緊緊抿了抿嘴。
“當然,要繼續玩玩。”
他低聲道:“可是...玩不起了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