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訓完的時候,章志昂過來找韓自詡。
還沒進門,迎面看到眼角帶着淚光的羅平安從裡面出來。
章志昂愣了一下。
羅平安聲音有些低沉,說了聲:“副隊長……”
然後再也沒說什麼,走了。
“隊長。”章志昂進了門,也不用韓自詡招呼,自己拉過一張椅子坐下。
瞥見桌上有杯水,於是問:“能喝?”
韓自詡點點頭,示意能喝,但也沒說話。
章志昂拿起杯子,咕嘟咕嘟喝了口水,忽然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停下來,目光轉向了韓自詡。
“隊長,你的臉色不對。”
韓自詡“嗯”了一聲,還是點了點頭。
這完全不像韓自詡日常的行事風格。
章志昂忍不住道:“說起來……”
他朝門外看了一眼。
“羅平安今晚夜訓過跟我請假,說有事要和你說,他說談完就過來,可是咱們夜間射擊結束了我都沒看到他。”
“夜間射擊訓練情況怎樣?”韓自詡問。
章志昂說:“沒問題,就是咱們的槍視野太窄,在設計上還是不行,影響了速射的水平。”
章志昂說:“夜視器材的事,我會想辦法,就像子彈一樣,我會找人定做,閆部長給我們撥了一筆經費,在大隊的賬戶上,點明瞭要專款專用,不過錢還是有點緊張,咱們到時候商量商量,好鋼用在刀刃上。”
“行。”章志昂說:“對了,還有後天要實跳了,明天我看你得聯繫下飛行大隊那邊,給我們兩架運-5使用半天,今晚我連夜做好人員名單,給你送過來。”
“對了,老章。”韓自詡忽然道:“羅平安不參加實跳。”
“啊?”
章志昂愣住了,後天跳傘,這節骨眼上臨陣換將?
他有些急了,說:“他是A班的班長,後天不參加實跳怎麼行?”
“他的位置,你暫代一下,我物色到新的班長再給你換上。”說到這裡,韓自詡忽然想起了什麼,補充道:“從今天開始,羅平安不再擔任A班班長職務,後天早上有車,他坐車回大隊去。”
章志昂心裡咯噔一下。
這是什麼意思?
撤職?
要知道,撤職是一件比較嚴重的事情。
一般來說,普通的小過錯在部隊裡也就是口頭警告爲主,教育爲主,懲罰爲輔。
畢竟老話說得好,懲前毖後,治病救人。
目的還是治病救人,而不是罰。
“出了什麼事?”章志昂問。
韓自詡說:“羅平安決定今年底退伍,現在老兵退伍工作已經開展,他得趕回去,本來隊裡是要留他幹下去的,不過現在怕是不成了,何況,他如今這種狀況,還不適合在參加獵人分隊的帶訓,更別說參加實跳了。”
羅平安是大隊裡要留的老兵,這事很多人都已經知道了。
現在是怎麼一回事?
他要退伍?
章志昂簡直沒法理解這種決定。
韓自詡說:“羅平安家裡出事了。你知道他家情況吧?”
“知道一些。”章志昂說:“他爹人不在了,家裡還有個老母親,上面哥哥,底下有個讀高中的妹妹,好像明年要高考了,據說成績很不錯,羅平安一直覺得這個妹妹是他的驕傲。”
韓自詡嘆了口氣,說:“問題就出在這裡,他老母親身體不好,妹妹又在讀書,一家人就靠他哥哥了。本來他當兵前,父親去世的時候,村裡的長輩就勸他別去了,結果是他母親支持他來當兵,哥哥也從沿海城市辭職回到村裡,撐起這個家,爲這事,女朋友都吹了……”
“前段時間,羅平安接到他妹妹的信,說是大哥病了,已經沒法子乾重活,醫藥費的事也難以解決,本來家裡人都不讓說,她妹妹實在沒辦法纔給他寫信。羅平安沒得選了,只能退伍回去,自己賺錢撐着這個家。”
章志昂愣了老半天,腦子裡一下子沒轉過彎來。
片刻後才道:“咱們可以發動全大隊給他捐款啊!渡過難關就是!爲什麼要退伍,他是個很優秀的士兵,退伍太可惜了!”
“捐款?”韓自詡冷笑道:“丙肝,他哥哥得的是丙肝。一年治療費都要幾萬,如果要用好藥控制,就得更多的錢。咱們大隊就算捐款,能捐多少?”
“可是……”章志昂說:“軍改之後,他改簽士官,可以有工資領。”
韓自詡說:“老章你也是老志願兵了,拿了那麼多年的工資,你說,你工資多少?”
“七百多……”章志昂的聲音低了下去。
章志昂當了八年的兵,工資才這點,羅平安即便改簽士官,估計剛開始也就是三四百的樣子。
這點錢,套句俗話說,買鹽都不鹹,更別說治病。
韓自詡說:“一分錢難倒英雄漢。我本來也不答應他選退伍這條路,你也是知道的,他能留下,也是大隊長給他爭取來的,就這麼退了,也挺對不住大隊長的。”
說到這,沉默了。
良久,韓自詡再次說道:“可事實就是這樣,咱們當兵的也是俗人,也吃五穀雜糧,誰沒個親情友情愛情之類的事?遇到事了,能挺過去當然挺過去,挺不過去了,只能脫軍裝。他不光是士兵,也是羅家的兒子,對他自己的家,有責任。更何況,他哥哥爲他當兵犧牲那麼大,羅平安剛纔也說了,他沒法自私到讓自己繼續在部隊追求理想而對家裡不管不顧,如果這樣,家就沒了,妹妹讀書也讀不成,家也要散了。”
章志昂的呼吸變得有些沉重。
“羅平安打算退伍幹什麼?”
錢,這個字聽起來很俗,可是,世上哪個人不是俗人?
部隊就是個象牙塔,軍人在裡頭其實沒多少地方可以花錢,所以軍人清貧有時候也不會覺得有什麼問題。
可是當有家有口,當遇到點糟心事,錢的問題就不得不面對了。
“本來咱們大隊的退伍兵都很搶手,很多地方公安局還是很喜歡招聘我們大隊的兵進去他們的巡特警大隊的,可惜,羅平安剛纔也說了,他老家所在的市區的GA局有意想要招聘他去當訓練教員。”
“就算是當警察,要支撐那麼大一筆費用,恐怕也不容易。”章志昂說。
韓自詡道:“羅平安跟我掏心窩子了,他說他也不去單位了,給私人老闆打工去。”
“啊?”章志昂吃驚地擡起頭。
在他看來,特種大隊的兵退役,最好就是去體制內,至少那是一個鐵飯碗。
給私人老闆打工?
這事在心理上有些抗拒。
“老章,你也別老思想了,外面的世界已經變化很大了,給私企老闆打工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韓自詡說:“那年羅平安回去探親,他們家有個遠親在市局裡工作,聽說他回來,拉着他去給人特警隊那邊當了幾天射擊教員,當時有個開礦場的老闆跟局裡領導關係挺好,恰好也跟着去玩槍,結果看中了羅平安,問他想不想退伍給自己當保鏢。”
“當保鏢!?”章志昂的臉色更難看了,說:“咱們拼死拼活臉練就的這身殺敵的本事不是用來給私人老闆當護身符的,是保家衛國的!”
韓自詡說:“你換個角度看,爲私企老闆做保鏢,也算是給地方經濟保駕護航,這麼想,你會好過點。”
說完,他自己都苦笑起來。
也許,這種理由自己都覺得有些勉強。
不過,不這麼說,難道讓自己難受?
人都需要找個讓自己覺得可以接受的理由,尤其是面對一些已經無法或者無力改變的事實的時候。
即便你再不情願,也得學會去接受,甚至忍受。
“我問過羅平安了。我說你不能給壞人做事,不能爲虎作倀,咱們部隊是有傳統的,如果你在外面做了什麼對不起軍隊對不起人民對不起國家的事,做了犯罪的事,最後還是自己部隊派人去將你處理掉,免得你危害社會。”
章志昂說:“他怎麼說?”
韓自詡道:“羅平安向我做了保證,說他絕對不做犯法的事。他說那個老闆是個正經商人,不過是外地人,來當地開礦,受到了一些威脅,所以才萌生了想找個保鏢的想法。羅平安按照他給的名片給他打了電話,哪個老闆還是很歡迎羅平安去他那裡工作,開出的條件是年薪30萬,可以預支一年酬金。”
“30萬!?”
章志昂眼睛都圓了。
自己一輩子也不知道能不能攢下那麼多錢。
“對,這筆錢對羅平安來說很重要。”韓自詡說:“有了它,羅平安的家就算是保住了。”
章志昂再也沒法開口了。
也許,這真的是最後的辦法了。
還有比這個更好的辦法嗎?
顯然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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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也是有原型的,是部隊裡的一個很牛氣的偵察班長。牛氣到什麼程度?手開六塊磚,當然,這六塊磚開得是有技巧的,這裡我也不解釋其中原因,偵察部隊的兵應該很清楚。但是,軍事上確實牛氣。可是當所有人都認爲他會留隊或者提幹的時候,他卻意外選擇了退伍,令人大跌眼鏡。他選擇去給個大私企的老闆當司機兼保鏢。據說是因爲家裡有事,真的缺錢。我跟這個老班長不熟悉,可是這事我知道。因爲他退伍後曾經回過部隊,開着個奧迪,西裝革履,看起來過得還挺好。
有時候,我們不能奢求每一個士兵都永遠無私奉獻,但是,必須肯定的是,那幾年每個人都拿着幾十塊津貼費,承受着完全不對等的艱辛,付出最美好的那幾年,已經值得令人尊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