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是上燈時分,頭梳三丫髻、身着湖綠灑金裙的蟈蟈手提着一盞花燈,慢慢向後院走去。
一路行去,不時有丫頭、下人們遇見蟈蟈,當即頓足退往路邊,行禮間口中恭謹叫道:“小姐!”。
“忙你們的去吧!”,揮揮手口中隨意應着,蟈蟈腳下半點不慢,繼續向前行去。
大半個月前與李騰蛟結婚後三日,唐離召集起閤府僕役,鄭而重之的說明以蟈蟈爲妹,至此,蟈蟈在唐府的“小姐”地位正式確立。
初始時,蟈蟈對這一身份誠惶誠恐,貧家出身,自小被賣入章府的小丫頭從沒想到自己能有如此一日,以至於在當日正堂之中聽唐離滿臉嚴肅的說出這話後,她先是愕然驚詫,到最後竟忍不住淚流滿面。
時間慢慢過去,大半個月之後,對於府中下人們“小姐”的稱呼她早已習慣,而且這種習慣由當初的惶恐到隨後的欣喜,已經展到如今的茫然,而這種茫然在她每次見到唐離與兩位“嫂嫂”相親相愛的模樣時,更不由自主的演化爲自內心的酸楚,每到這時,她總會忍不住的自責,當初爲什麼沒能極力推拒?
少爺大婚之後,原本就極爲奉佛的唐夫人放下最大的心事後,正式過起了居士生活,每日除了兒子與媳婦兒的請安之外,她極少見外客,多是在誦唸經卷、虔誠奉佛,個人生活也簡單到極處。
至此。一時沒了事做的蟈蟈有意無意地捲入了府中事物的管理,最初唐離高中狀元時,就是她管理着賀禮,隨後帳房事務她就再不曾放下,即便爲準備大婚,相府兩位管家齊至時也是如此。
而後,隨着相府下人們6續撤回。一步步熟悉起管理家事的蟈蟈隱然成了這座府邸的大管家,即使李府那位二管家暫時仍未撤走。也多是起着贊劃參謀的作用。
正是有管理府事的實權做依託,蟈蟈的“小姐”身份益得到下人們地尊重,在如今這座狀元府邸中,唐老夫人奉佛不論,在下人們心中,唐離及李騰蛟之後,就數她說話有分量。甚至連新夫人鄭憐卿也遠遠不及。
一路緩行,來到後院門口的蟈蟈無意識地停住了步子,看着前方那個燈火通明的院落起呆來,莫名的,她竟然在這個時刻想起了那遠在金州的殘破小院兒。
來京這數月時間以來,經歷了唐離高中狀元的驚喜到隨後遷居這華麗大宅的興奮,尤其是在少爺大婚之後,蟈蟈現自己越的喜歡回憶了。而在這每次地回憶之中,都必然會出現金州那院殘破的房屋。而且每次回憶到這些,她的心中都有絲絲溫馨涌起……
“小姐!”,一個自後院中疾步而出的丫頭驚醒了正在沉思中的蟈蟈。
看着丫頭手拿托盤,蟈蟈隨意的問了一句:“少爺、夫人們可睡了嗎?”。
側頭瞥了瞥院中燈火通明的正屋,這小丫頭不明白蟈蟈怎麼會問出這個莫名所以的問題。但口中依然恭順接道:“少爺與夫人們正在做酒令耍子,小婢就是奉了大夫人地令去廚間傳菜的”。
說話間見蟈蟈神情有些恍惚,那小婢又討好似的加了一句道:“剛纔大夫人還說要去請小姐來着,但少爺說小姐每日操勞府中雜務忙亂的緊,說讓小姐好生休息,免得累着了您”。
看似臉上不以爲意,但這小婢的話蟈蟈卻是一字不落的聽在耳中。
“他怕累着了我!”,心中突然而起地這個想法盡數沖淡了剛纔莫名的惆悵,微微扶了扶三丫髻上的那支烏木珍珠簪,蟈蟈隨口對那小婢說了句:“你去忙吧!”。便自提着燈籠向院內走去。
離正屋越近。裡面的喧譁聲也就越的響亮,還在幾步開外。蟈蟈就聽到緊閉的房門中傳出李騰蛟咯咯的笑聲道:“‘死生有命,富貴在天,自飲十分’,和尚好手氣,還不快喝!”。
在檐下掛了燈籠,蟈蟈隨手推開房門,頓覺一股熱浪撲面而來。
雖然已是三月時節,但地處北方的長安在夜晚依然有絲絲寒意,爲此蟈蟈還專門在裙外加了一件裹臂,但這個正屋之內,卻是溫暖如春。
蟈蟈推開屋門,但見其中除了少爺及兩位夫人外,還有懷素及鄭鵬、阿三在坐,此時,手執一支酒籌的懷素和尚正捧樽而飲。
見她進來,正手舞足蹈的李騰蛟當即興奮道:“蟈蟈妹妹來地正好,剛纔我說讓人請你過來,唐離生怕累着你還不讓,快來坐,咱們一起行酒令耍子”,在她說話地同時,鄭憐卿已自坐中站起,行了個標準姑嫂間的見禮。
蟈蟈還禮剛畢,就見滿臉帶笑地唐離已自走到她身邊。
“這麼晚了還不休息,小心累着!”,笑吟吟的接過蟈蟈解下的裹臂,唐離將它在一邊搭好,轉手撥弄了她頭上的三丫髻後,陪着蟈蟈向屋子正中的矮几邊走去。
正是這個熟悉的撥弄髻,讓蟈蟈心頭一暖,昔日還在金州時,唐離每次自刺使府回家,見到她的第一面必定就是這個動作。
臉上略帶着一絲酒意的唐離虛扶着蟈蟈走到矮几邊,直接伸手拍了拍小胖球的肩膀道:“給姐姐讓個位子,換下邊坐去。”
屋子正中是一張闊大的矮几,旁邊人多是遵習俗,於幾邊旃檀上盤膝而坐。其中唐離自然居於主座,而他左右手分別是李騰蛟及鄭憐卿,隨後是小胖球兒及阿三。至於和尚則是獨霸一方。
小胖球依傍着姐姐坐的正美,突然遭遇唐離來這麼一齣兒,當即一蹦而起道:“爲什麼是我?”。
唐離卻對小胖球兒地激動不以爲意,口中慢條斯理道:“給姐姐讓個座兒,有什麼不該的?”。
“給姐姐讓座沒什麼,我的意思是爲什麼又是我,不是他!”。說到最後,小胖球的手恨恨指向對坐的阿三。
正跟一盤兒兔肉膾較着勁兒的阿三聞言後擡起頭來。一手抓住旁邊的李騰蛟,油汪汪地嘴巴結舌說道:“因……因爲大……大哥……大哥更……更喜歡我!”,這句話說完,他更是極爲罕見的做出了個鬼臉,引得衆人齊聲而笑。
見阿三如此,蟈蟈忍俊不禁,笑出聲來地同時也暗自感嘆。當日她初來長安時,這孩子見人話都不說的,如今居然能做出鬼臉來,變化實在不能算不大。
阿三如此,對他怒目而視的鄭鵬正要說什麼,卻聽鄭憐卿輕輕一句:“鵬弟!”,小胖球隨即心不甘情不願的轉回下坐了。
安頓蟈蟈坐下,迴轉座中的唐離笑着夾了一大著兔肉膾給小胖球。卻只換回他一個白眼兒,還不等他收回筷子,阿三捧着自己的碗兒也已遞到了身前,這兩孩子爭寵的模樣,讓衆人愈笑地大聲,正屋之內一時其樂融融。
衆人坐定。酒令重開,這行酒的籌子卻是用的《論語》,五十隻酒籌,每隻酒籌上刻《論語》辭句,而下面則是飲酒對象及行酒方式及數量。
小胖球位置一變,正好輪着他行酒,隨意抓起一支,高聲念着上面的辭句:“四海之內,皆兄弟也!任勸十分!”,剛一念完。他當即興奮的看了阿三一眼。惡狠狠道:“除了我姐姐,每人都需滿飲十分”。
酒桌之上。一籌在手,天下我有。小胖球兒既已令,衆人也只有遵命而飲,連阿三也不例外。蟈蟈正要舉盞,卻見斜刺裡伸出一隻手來替她接過,“你剛過來,還宜先吃點菜後再飲,也免得傷了腸胃。”
唐離代蟈蟈將這樽酒飲盡之後,才又自飲了一樽。
看着眼前滿眼都是關切的唐離,蟈蟈沒來由臉色一紅的同時,心下又多了幾分暖意,低頭間也不看人,自夾了一顆胡豆細細咀嚼。
“與爾鄰里鄉黨乎,上下各七分”
“惡居下流而訕上者,末座兩人十分”
……
這番酒令耍玩直到更深時分才結束,在座衆人除了懷素和尚外,人人都帶着醺然酒意,阿三及小胖球自有下人們帶回,唐離親送着蟈蟈向院外走去。
於青石路間無聲並肩走了幾步,緊了緊裹臂的蟈蟈仰頭看了看那輪圓月,低聲道:“少爺,今天一早,五十萬貫地‘飛票’已經開給了楊姓客人,三日之後,另二十萬貫也會照時開出。”
飲酒之後,從那熱騰騰的房屋中轉出走在這微帶寒意的戶外,唐離但覺身上心中猛的一清,鬆爽的緊,聽蟈蟈說話,他隨口回了一句:“恩,知道了”,這句說完,停頓了片刻後,他才又側過身來,笑着道:“蟈蟈,如今你也是府中小姐,這‘少爺’的稱呼也該改口了纔對。”
摘下路邊探頭而出地一支野菊花,湊在鼻前聞了聞那帶着夜露的香味後,蟈蟈才又續道:“昨天,別情樓那個漂亮掌櫃到府,又送來了八萬貫,說是補給少爺的紅利。”
見她稱呼上依然如故,負手緩行的唐離也不以爲意的笑着道:“雖說‘離酒’銷路好,但各地分設酒樓更要大宗花消,不說開業第一個月,就是一年內別情樓都難贏利,趙陽明該是知道我新買府邸花銷大,所以纔有此舉。這人不愧是個皇商,一肚子玲瓏心思。不過,隨着河東、河北各道所轄州府別情樓6續鋪開,蟈蟈,將來你就等着大把數錢吧!”。
“少爺兩次大婚,因操辦其事的是相府二位管家,因此我不知道具體花消,但本府所收禮金卻是由我經手,前日總出數兒來,禮錢共得四百三十萬貫,其他禮品按市價摺合下來當值二百五十餘萬貫,另有李姐姐帶來的陪嫁二百萬貫、鄭姐姐帶來的七十萬貫,如此折算下來,府中如今共有財貨九百萬貫有餘,昨日少爺答應那楊姓客人借出七十萬貫後,不算那些實物,本府可以調動的錢財還有五百七十萬貫左右”,自大婚以來,唐離從沒問過這些,此時蟈蟈藉此機會一一向他說明,這些數字就是她帶着人合總而出,自然是張口就來。
“九百萬貫,這麼多?”,雖然也知道這兩次大婚收入實在不少,但真聽到這個數兒,唐離也是猛的頓住步子,訝嘆出聲道。
驚訝過後,唐離見蟈蟈面色倒是平靜,邊繼續負手邁步前行,邊笑着說道:“幾日不見,我家蟈蟈倒是歷練出來了”,想起前些日子她報出十幾萬貫數字時小心翼翼地模樣,唐離忍不住大笑出聲。
“這一切都跟做夢一樣!”,在唐離地笑聲中,蟈蟈悠悠嘆道。
“世事本就如此,佔了位子,不用你多操心,錢財自然滾滾而來;否則縱然是想掙一文一毫,也是千難萬難!”,想起昔日在金州的日子,唐離也是嘆息出聲。
與扭過頭來地蟈蟈相視一笑後,唐離續道:“是我娶親,沒有讓騰蛟家出錢的道理,蟈蟈,你明天提二百萬的‘飛票’,無論如何要把這個錢還給相府!”。
“好的,我明天一早就去辦”。
略做沉吟後,唐離跟上吩咐道:“另外,既然府中帳房還充裕,楊芋釗處還可再放寬些,他若是再來,只要用錢在一百五十萬貫之內,蟈蟈你都撥給他就是”。
聽唐離此話,蟈蟈猛然擡頭:“一百五十萬貫!”。
“你看我什麼時候做過虧本生意?放心吧,這是有賺無賠的生意,將來回報十倍不止”,唐離眉眼間的自信打消了蟈蟈的疑慮,她也不再多問,但只點頭答應。
說話之間,二人已走到後院門外,蟈蟈接過唐離手中的花燈,便欲轉身而去。
“等等!”,在蟈蟈探詢的眼神中,唐離拿起那朵野菊花,細心的替她簪在鬢角間後,又撥了撥三丫髻,才笑着退後一步。
淡淡的月輝下,看着這張含着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俊挺臉龐,呆楞了片刻後,蟈蟈才無聲提着燈籠漸漸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