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到隴右節度帳下行軍司馬來訪,楊芋釗自去後邊躲了,只是臨起身前他還不忘用手比劃了個下切的姿勢,待他藏身之後,唐離恢復了正坐,口中淡然道:“來呀!有請尊客。”
來的這行軍司馬是個年約四旬的漢子,身子高而瘦,臉上蓄起的一蓬鬍子使他的臉愈發顯的瘦了,而襯得那雙眼睛就分外的大,身上穿着一件細花團衫袍服,質地是極好的,但在唐離看他,卻與他整個人極不協調。
“在下隴右節度帳下行軍司馬王行庶拜見尊主人”,來人說話時咬字是極準的,但語調間卻有一種抹不去的怪異,而他行禮時的手勢,也是以右手撫胸,半躬身爲禮,絕不類中原人物。
王行庶見完禮後,見唐離面有詫異之色,乃又微笑着拱手說道:“在下原是西域小邦高昌國人,蒙王節帥不棄收錄帳下,並改賜現名。”
見他來的客氣,又是個外邦人物,唐離原本紮下的姿勢就有幾分用不着,只是神情間依舊淡得很,略起身拱手還了一禮後道:“請坐”。
燃起安息香,奉上清茗之後,侍侯的小廝們全數退下,唐離順手端起茶盞,邊聽着王行庶說話,“在下小邦出身,原是最慕上國人物,前時雖遠在河西,也曾聽說天朝新出了一位狀元郎君,年僅十五已是學窮天下,寫了一本《唐詩評鑑》讓滿天下讀書人都賓服,後來有過路的商賈帶了‘離酒’,說是乃新狀元親釀,在下嚐了之後,益發的驚爲天人,早想着能有機會拜會,誰知今日這一見,單隻看容貌氣度,還真應了那句老話——聞名不如見面”。
這高昌王行庶說話聲調雖然古怪,但一串一溜兒的順暢之極,唐離知道這是正事兒前的過場,遂笑笑也不接話,只虛舉了盞邀飲,聽他再說。
王行庶原想着少年得意的人物兒多是肯吃奉承話兒的,誰知唐離聽了他這話,不唯不接話,臉上更沒有半點輕狂的神色,知道這招兒不太好使,乾笑了兩聲,應勢端起茶盞啜了兩口後,王行庶便也不再彎彎繞,徑入正題道:“咱家節帥老爺身邊那些丘八日日蹲守在邊境上,天長日久積了個蠻霸性子,眼裡那還知個好歹?這一到京城的花花世界,又離了節帥身邊,益發的沒了收斂,借酒撒瘋鬧騰了別情樓,着實對不起狀元公了。然則上邦有句俗語:不知者不爲罪!我家節帥與大人都是爲天可汗效力的,說來說去就是一家人,一家人鬧了不合,咱們自家合計合計也就是了,實沒必要繼續折騰下去。”
說了這麼多,王行庶擡頭見唐離只是個不說話,一時心中也是沒底兒,賠笑着道:“此次那些個不爭氣的混帳行子衝撞了別情樓,連樓內的裝飾並夥計們的瞧病治傷,願賠償五萬貫錢,未知大人意下如何?”。
見他終於把價碼開了出來,唐離將手中的茶盞放到一邊兒,沉吟片刻後,笑着起身道:“王司馬適才那句話說的極好,某與王節帥都是爲天可汗效力的,說來說去就是一家人,連左右手都有打架的時候,一家人鬧了糾紛再正常不過,然則既然是一家人,再說道錢字也就顯的臉面上都薄了,某雖然沒多少家業,但蔬食粗服,自養也是夠了,原也沒想着要藉機勒啃着一筆錢財,再者說,王節帥雖然官居三品,但朝廷俸祿也是有限,老將軍又是日日駐守邊疆的,我縱然有心想要,又如何忍心接得住手?”,負手緩步繞室而行,說道此處時,唐離堪堪正站在王行庶對面,遂微笑道:“‘錢’這一字再也休提,王節帥但將那幾個鬧事的牙兵送了出來,此事也就一筆勾銷,王司馬以爲如何?”。
今天這事兒上午的自不必說,下午鬧騰出如此大的陣仗,其實王忠嗣只要肯將那幾個牙兵交了出來,自然一切都會平息,但他任可僵着也不願意交人,這中間就讓人有了許多想頭兒,此時王行庶上門,依然是寧肯出五萬貫錢財,也不提交出那八個牙兵平息事態,如此益發的讓唐離奇怪,是以此時他將那五萬貫錢推的乾淨,只說要人。
果不其然,聽到他這個怎麼說也算是合情合理的要求,王行庶的臉色卻驀然一變,雖然他掩飾的快,卻依然被正盯着他的唐離看個清清楚楚。
“說了也不怕大人笑話,那些個牙兵來歷倒有些尷尬,都是軍中將領的子嗣親眷,我家大人剛接了河西、隴右節度留後,正要仰仗着這些將領幫襯,若是他們的子嗣親眷折在長安,此後節帥大人回去掌兵,這……”,面做難色的擠出一個苦笑,王行庶抱拳打拱道:“唐大人一榜狀元出身,又何必與那幾個混帳行子計較!十萬貫賠償別情樓損失,我家大人出面另邀政事堂兩位相公並六部堂官當面,在別情樓設宴爲大人賠罪如何?”。
王行庶突然提高的價碼讓唐離也是暗自咋舌,十萬貫,縱然是在長安,也足以重建兩座別情樓有餘,更遑論後面一條王忠嗣在滿朝重員面前向自己賠罪?只是他這價碼下得越大,愈發使唐離覺出其間的不正常來,低頭之間略一思忖,唐離擡頭笑道:“‘錢’字休提,王大人乃朝廷三重鎮節度之一,這是何等的位分,我焉敢受他賠罪,王司馬說笑了!”,踱步而行的唐離猛的一拍身前案几道:“也罷,王大人既能如此善體人意,某也斷然沒有咄咄逼人的道理,王司馬且先回去,將那八個牙兵送來我府,容我訓誡一番後,此事就此做罷如何?”。
見王行庶臉色又變,唐離哈哈一笑道:“王司馬代爲轉告節度大人,某願對天盟誓,這八人來我府後,絕不會有半點打罵凌辱,至多一夜之後便自放他們迴轉,如此王大人總該放心纔是。”
聞言,王行庶沉吟了半晌,再開口時卻是繞轉了話題說道:“昨日無事時,在下曾到長安兩市閒逛,見那一等一賺錢的店家多是經營域外貨物,上邦往來異域貿易,海路自不消說,陸路卻有兩條,一條是出長安北上,經回鶻交通蕃外,只是這條路一來走得遠了,再則道路難行,回鶻關卡繁多,抽頭又重,所以並不可取;而陸路的另一條,卻是經隴右道穿越河西走廊,經高昌、龜茲等安西小邦交通天方諸國,經由此路販運行商,雖然路上多有馬賊,但只要行得一趟,至低也有十倍之利,唐大人若是有心於此,在下倒也可幫襯幾分,多的不敢保,一歲五十萬貫純利卻是穩穩可賺的。”
“王司馬以爲唐某是何等樣人?”,猛的一拍身側几案,原本和顏悅色的唐離勃然做色道:“那八人到別情樓行兇,某欲訓誡一番,如此要求可有過分?王節帥既有難處,某再擔保絕不傷那八人分毫。如此委曲求全,王司馬依然左右推阻,敢是以爲唐某好欺耶?此事勿需再說,見不到那元兇,某雖官小位卑,縱然拼個魚死破,也誓要討回個公道,來呀!送客!”。
不防唐離突然翻臉,王行庶微微一愣間還待再說,卻被應聲而入的唐府護衛分左右夾住,見狀,他也只能長嘆一聲,說了句:“還請大人再做思量”,無奈隨着護衛出正堂而去。
“蹊蹺,此事大有蹊蹺”,王行庶剛走出正堂前院落,楊芋釗既從堂後幃幄間穿出,連道了兩聲蹊蹺後,他才側身向唐離笑道:“財帛動人心,一年五十萬貫!適才在後邊我還真怕別情一個把持不住應下了他。”
“萬里行商,那兒有這麼容易,他王行庶敢說這話,還不是因着王忠嗣身爲河西、隴右節度留後!既然剛纔楊兄說王忠嗣如今已是奄奄一息,他這五十貫也不過是畫餅罷了,豈能真吃到嘴裡?”,隨意在胡凳上坐了,唐離復又一笑道:“縱然沒有這事兒,我若真與他勾連的這般緊,不說別人,單是我那老岳父第一個就不能容我,你道這錢是好花的嘛!”。
“行,還沒被錢給燒糊塗嘍!”,與唐離對坐的楊芋釗玩笑了一句後,才做正色沉思道:“王老狗能下如此大的本錢,看來那八個人絕非普通的牙兵那麼簡單,此事必有隱情,別情你要多留意些纔是。”
點點頭示意知道,唐離靜默了片刻後,蹺起二郎腿驀然一笑道:“現在我倒是更關心王忠嗣能不能過得了明日。”
“過,怎麼過?”,楊芋釗嘿嘿一笑:“明天早朝時必定有大熱鬧,御史臺乃是老相爺掌控最嚴的所在,今日別情你這一鬧,明日那些言官們還不洶洶而上着替你說話;這一鋪兒先是造勢,隨後兵部李複道公那纔是要命的殺招兒,吐蕃自貞觀朝松贊干布合併大小羊同而一統高原後,經這幾十年發展,如今正是兵強馬壯的時候,號稱帶甲四十六萬,狼子野心年年寇邊襲擾,朝廷爲‘防秋’,那一年不要耗費國幣數百萬貫?論說陛下的心思,現在實恨不得一把捏死了它,這時節王忠嗣敢與吐蕃貿易軍器,那兒還能有個活路?別情你就等着明天看這老狗的下場吧。”
聞言,唐離看了楊芋釗一眼後,低聲笑道:“論說年年與吐蕃作戰的主力乃是劍南道駐軍,聽說劍南節度使章仇兼瓊大人也不是個善茬兒,他要知道王忠嗣做出這樣背後捅他刀子的事來,豈能善罷甘休?一件事兒攪動天下三重鎮節帥,這熱鬧還真是不小。”
“好你個別情,這是話裡有話吧!”,楊芋釗手指着唐離笑道:“劍南乃是我楊家故居所在,章仇兼瓊也是個知事兒的,年年大節小節的沒少在娘娘及我那些堂兄堂妹面前走動,就是愚兄前幾日升官,他那藩邸也來了人。如此以來,娘娘雖然平日不好過問政事,但遇見這事兒,又豈能不說話?所以說,王忠嗣此番是怎麼着看也都是個死字兒了。”
隨後兩人又閒話了約兩柱香的功夫,楊芋釗才帶了一食盒現做出的臚魚膾告辭回府。
把臂將楊芋釗送到府門處,見他乘車去得遠了,唐離隨即向門子上侯差的小廝道:“你速乘馬前往別情樓,請藍老闆來見。”
因藍鑽佳人是個婦人,是以今日並不曾去朱雀大街,而是守在別情樓中,聞聽唐離有請,她沒有半點耽擱,乘了淄車徑往唐府而來。
唐府書房內,見藍鑽佳人到了,唐離等她坐下之後,沒有半點耽擱的直接問道:“今天前去鬧事的那幾個牙兵長的是什麼模樣?”。
經過這麼件事兒,藍鑽佳人對那八個牙兵真是恨之入骨,此時見問,不假思索答道:“這八人都是一般黑瘦,蓄着一蓬連嘴都遮了七八分的大鬍子,吵吵嚷嚷兇的緊,以妾身看來,他們應該是來自安西的胡人。”
“黑瘦,大鬍子”,低聲自語了一句,唐離續又問道:“這些人別的可還有什麼特徵?”。
“妾身幼居南地,看那些胡人也都一樣,實在分不出什麼異常來!”,藍鑽佳人頗不好意思的這句話讓唐離一陣兒失望,唐時於安西設置有數十個羈縻州,此地人多是黑瘦而蓄有長鬚,參加大唐鎮軍的人數也多,單憑這兩點,實在確定不了來人的出處。
“藍老闆可記得那些牙兵們鬧事時,蕭娘唱的是什麼曲子?”。
“這個妾身事後倒是問過蕭娘”,藍鑽佳人輕挽了挽袖子道:“聽蕭娘說,他唱的那隻那支曲子乃是自極西的蔥嶺更西處傳來,至於什麼名目妾身卻是記不得了,不過當時聽來着實古怪的緊,絕不類於咱們江南的絲竹管絃之音!”,言至此處,藍鑽佳人又驀然想起一事道:“對了,大人,那八個混帳行子雖然穿的倒也普通,但他們的馬卻是極好的。”
“噢!細說說”
“上午,這些個丘八鬧事兒後,京兆衙門先是來人將他們捕了去,妾身就尋思着拉了他們騎乘的頭口賠償,到了馬廄,卻見那幾匹馬都是肚腹極小,而腿長健的很,連身量也比馬廄中其它那些頭口高出一頭來,看着着實神駿,只可惜後來衙門裡來人……”。
“身量長大,肚腹緊小而腿形修長,這分明是阿拉伯馬最典型的特徵!莫非這些人是來自大食國?”,心下自語了一句,唐離打斷正說話的藍鑽佳人道:“後事藍老闆無須再說,現在我譴一個小廝與你同回別情樓,你向蕭娘仔細問清楚曲名後,着那小廝立來報我。”
見事情緊急,藍鑽佳人不再多說,起身福了一禮後立即去了。
也不曾送藍鑽佳人,她剛起身,唐離已自伏案取過絹紙疾書,約半柱香功夫後一紙書寫完,立即譴了唐三速速送往城外。
目睹唐三疾步去了,長吁出口氣的唐離坐在書房中陷入了沉思,直到那跟隨藍鑽佳人的小廝滿頭汗水的跑回,才讓他醒過神兒來。
“辛苦了,你自去帳房領三十文賞錢”,揮手讓那滿臉歡喜的小廝退出了書房,唐離拆開方勝,見那張素白的絹紙上,端端正正寫着幾個蘭花小楷——《禮拜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