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相府
身後跟着四嫂子及李騰蛟,唐離邊疾步向內走,邊向那管家問道:“岳父大人在書房暈倒的消息可散出去了?”。
“這事兒夫人有吩咐,任誰也不許說”,那管家邊在前邊帶路,邊扭頭補充了一句道:“老爺剛暈倒不久,大管家就封了府,除了出去報信兒的人,其他人等都是隻準進不準出”。
這一次直接進的是相府後院兒,一走入第二進那個寬闊的正堂,唐離就見這個外間聽來寂靜無聲的堂房中早已坐滿了人,李騰蛟那些哥哥嫂子們面色陰沉的坐着,除此之外,六個姑娘也已回來了兩個。這些女眷們大多身着顏色豔麗的束腰裙衫,想必也是自踏歌會上匆匆趕來。
進了正堂,李騰蛟並四嫂自找地方坐下,唐離也正要如此,卻見那二管家低聲說了句:“姑爺這邊走!”。
向李騰蛟安撫的一笑,唐離在滿堂人的注目中向內房走去。
踩着厚厚的旃檀走進內房,唐離先就聞到一股極濃的安神寧本香氣味,說來這種香乃是太醫署依據李林甫病情用名貴香料雜糅多種貴重藥材專爲煉製,每一枝都價值百貫,但眼下只聞這濃郁的味道,合着是相府中人把它做柴火燒了。
內房之中除了榻上依然昏暈的李林甫,就只有相國夫人、李騰蛟大哥及李複道三人,坐在榻邊的李夫人臉色沉重,眼角微微紅腫;李騰蛟大哥卻是木呆呆的沒什麼表情;而李複道則是深蹙雙眉,雙手於無意間早已緊握成拳。
這時節也顧不得禮數,進得房來的唐離向二人略一示意後便搶步向榻邊走去。
此時的李林甫明顯的老了,清癯的臉上平日裡並不明顯的皺紋此時重重疊疊的清晰無比,平日裡刻意掩飾的白髮在散披的枕上也已暴露無遺,而最爲明顯的就是眉間眼角的赤暈,再不是往日的若隱若現,而是轉爲現在極其明顯的淺紅。
靜靜看了片刻,感到到屋子中空氣的沉悶,唐離小聲問道:“可請過太醫了。”
丈夫如此,相國夫人原本也是勉強忍住心頭的擔憂與恐懼,此時見這個最寵愛的女婿發問,說話時再也忍不住的流出淚來,“這事兒不好驚動太醫署,請了幾個長安名郎中來看過,卻都不肯開方子,只說讓躺着萬不可驚動。”
知道這些郎中因忌憚李林甫的身份而不敢擔干係,唐離略一點頭後已向那點燃的四尊香爐走去,隨手滅了三尊香爐,他又向那些閉着的窗戶走去。
“屋子裡太悶,要通通風纔好!”,面對三人詫異的目光,唐離隨口解說了一句,這時節的人都怕病人見風,他雖然不懂醫道,但依據後世的常識也知道象李林甫這種情況通風透氣實在是太重要了。
窗子剛一打開,外間略到寒意的夜風撲面而來,讓唐離精神一震,手上的動作更快了。
一連將八扇雕花楠木窗全部撐起,在夜風的輕拂下屋內的沉悶一掃而空,放好最後一根撐竿的唐離剛剛轉身,就聽榻上有一陣輕哼聲傳來。
“老爺你醒了!”,相國夫人驚喜的叫聲讓唐離等三人都一齊湊到了榻邊。
“悶死我了!”,吐出一口濁氣的李林甫緩緩睜開眼來,喃喃自語了一句道。
見李林甫放在錦被外的雙臂微動,順勢在榻側坐下的唐離扶起老岳父靠在自己身上,右手在背後不斷替他順着氣。
“總算沒白招這個女婿”,見榻側幾人臉上都是一副沉重無比的表情,李林甫半是認真半是玩笑的說了這句話後,才正色輕輕說了一句道:“我沒事了,放心吧!”。
“這麼多郎中還不頂一個阿離!”,相國夫人臉色一鬆的剛說完這句話,隨即閉目默禱道:“多謝太上玄元皇帝,多謝太上玄元皇帝”。
隨後李林甫便開始詢問他暈倒後發生的事,相國夫人的這番安排倒也符合他心意,聽完之後,他才輕聲道:“你們都出去,我有事要跟五弟及阿離講。”
“阿離,幫我簪上頭髮”,見二人離去,在榻上盤膝而坐的李林甫沉吟了許久後,面向李複道,“五弟,你做兵部尚書已經多久了?”。
“五年”
“五年,時間是不短了!”,輕輕自語了一句,李林甫續道:“歷練了這許多年,五弟也該多操些心了,明日到部好生準備一下,爲兄這幾日會有拜表呈上,調你入中書省爲侍郎。”
苦苦等了五年,眼看着許多同儕輩都已升任各部、寺、監主官,惟獨自己在兵部侍郎位上呆了兩任有餘,李複道心下如何不急?只是出於對三哥骨子裡的敬畏與忠誠使他從不曾將自己這想法宣之於口,此時終於等到將要升遷的消息,李複道在瞬間的興奮過後,心中竟隱隱有些不甘。低頭思忖了片刻,他才道:“到中書省當然是好,只是我在京中也呆的久了,三哥你看能不能放我到地方做一任軍鎮節帥”。
唐離靜靜的替李林市挽着髮髻,耳聽李複道居然說出這種話來,他忍不住心頭一嘆。所謂是三省六部,雖然說來同是侍郎,但兵部侍郎與中書侍郎簡直不可同日而語,唐朝官階分爲九品三十階,從九品算起,一生仕宦主要有三個坎兒,一個是七品;一個是五品;而另一個則是三品,這其中不僅是俸祿的區別。七品以下統稱爲‘吏’,只有升到七品,才真正算得上是“官”,稱得起“大人”二字;而五品則是低級官員與中級官員的分水嶺,五品官不僅可以穿緋衣官服,也意味着他的升遷已經脫離了吏部轄制,直接入了天子眼目;而三品以上纔是真正的高官顯宦,朝廷勳貴,不僅可以衣朱紫,而且正式進入了天子身邊的小圈子,自此就算從具體事物中解脫,轉而參與對天下大局的把握。
雖然都是侍郎,但兵部侍郎只是正四品官,而中書侍郎則是正三品;四品與三品之間雖然看來間隔極小,卻是許多人一生都無法跨越的壕溝。從品級上是如此,從實權上來講,身爲統領全局的中書省佐貳之臣,其擁有的權利自然與一部侍郎不可同日而語。依唐離這旁觀者看來,李林甫分明是有感於自己身體不支,有了早做打算的意思,將李複道調任中書侍郎,稍加歷練後再補上個“同平章事”的職銜,則他這位忠心耿耿的五弟順理成章的就進了政事堂。可以說,只要做了中書侍郎,那麼李複道就是距離拜相僅有一步之遙。
這個看似簡單的安排之中,實在包含着李林甫的苦心孤詣,甚至說,這是一代權相開始安排身後事的佈局。然而,這個被他寄託家族安危的五弟卻感覺不出他的良苦用心,在這等危急時刻念念不忘的依然是想做統兵大將。輕則來說,這是他不識大局;往深了看,李複道所表現出來的一切都說明他根本沒有能力達到李林甫的期望——在自己之後確保李家的興盛與安危。
果然不出所料,李複道說出這句話後,就在唐離心底暗歎的同時,身子虛弱的李林甫身子微微一顫的同時,臉上的笑容已轉爲疾言厲色道:“昏聵!承平時代從邦國興衰到家族安危,再到一身榮辱,那一樣不是決勝於朝堂?似你這般只知逞匹夫之勇,不僅無法立功,就連身也立不住!趁早把這些糊塗想法早早扔掉,中書侍郎之事我意已決,你早點回去做做準備。”
李林甫素有口蜜腹劍之稱,平日在皇城縱然是對身邊小吏也是一團和氣,象此時這種表現實屬罕見了。李複道見三哥如此,一愣之後就如霜打過的茄子一般低下了頭去,積威之下,他口脣喏喏之間也不敢辯解,只是低聲道:“五弟知錯了,三哥身子不好,還請息怒。”
李複道平日在外邊也是一副昂揚之姿,只是在李林甫面前放不開手腳,而他這副唯唯諾諾的樣子在李林甫看來更是心頭髮涼,沉吟了片刻卻沒再說話,只揮手讓他自去。
目送李複道出門而去,李林甫沉吟許久後纔有一聲幽幽長嘆脫口而出。
輕輕將髮髻收入冀善冠,再將那支中天竺象牙嵌玉簪細心簪好,忙完了手中事情的唐離也沒有說話,李林甫這聲長嘆傳入耳中,一股莫名的悲涼自他心間涌起。
“時不我予!徒喚奈何?”,李林甫的這句自語雖然低,卻也一字不漏的入了唐離耳中,而他心中的悲涼也隨着這句話化爲絲絲寒意。
李林甫不說話,唐離也自無言,只是將玉梳上取下的那一小團花白的頭髮緊緊攥在手心,惟恐讓李林甫看見。
許久之後,再次開口的李林甫說出了一句出乎唐離意料之外的話語,“你們晚上是去踏歌了吧!”。
“‘是!’,今天長安朱雀大街上熱鬧的緊,蛟兒下午就耐不住了,天一擦黑我們就動身了,說來小婿還不知道,蛟兒踏歌時舞跳着這麼好!”,接上李林甫的話頭兒,唐離故意笑着將剛纔朱雀大街上的趣事講了一遍。
“你呀!太寵着他了”,聽到李騰蛟指使着閒人上樹掛燈籠一節時,李林甫也自微微而笑,一時說完,他又端詳了唐離片刻後道:“阿離,你十六了吧?”。
“是,足歲十六,虛歲該已經是十七了”。
“年輕,還是太年輕了!”,李林甫感嘆過後,才又驀然問道:“你們成親的時日也不短了,蛟兒可有什麼喜訊兒?”。
“啊!”,聞言唐離一愣,隨即才反應過來道:“暫時還沒有。”
“噢!沒關係,你們還小……還小……”,聽到這個回答,李林甫雖然口中說的淡,但眉宇間的失望之色卻是溢於言表。
見李林甫如此,明白他心意的唐離故做出笑容道:“前幾日我與蛟兒閒話時,她還曾說道改日等我們有了孩子,這‘三日洗兒’時的‘桃根湯’一定要岳丈大人親自煎煮,當時我還笑她癡,岳父大人這麼忙的,那兒就有時間來理會這些小事兒?今天既然話茬兒碰到這兒,小婿倒要斗膽請岳父大人應下此事纔好。”
“好好好!等你們有了孩子,三日洗兒時就是陛下傳召,我也等親自煎好了‘桃根湯’再去!”,說到這個話題時,李林甫眉頭的陰霾暫去,連笑容也爽朗了不少。
二人又就着這個話題說笑了幾句,李林甫似是已漸漸恢復過來,臉上又掛起了慣常的微笑,“《唐詩評鑑》一出,漫天下人都說賢婿善評詩,我倒是想知道阿離評人的眼力又如何?近來朝中人事會有些變動,阿離可有什麼賢才要薦引的嗎?”。
李林甫輕描淡寫的這句話聽在唐離耳中卻是引得他心頭一熱,只是茲事體大,一時之間他也不好隨便回話,乃應聲說仔細思慮後再做回答。
“這事是要仔細!”,停了片刻後,李林甫才又續道:“用人之道,首重其心;次在其才,若是長着一顆不知好歹的歪心,縱然是管仲樂毅之才也不可用,這點阿離要記牢了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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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相府而行的軒車上,依舊是一身豔麗裙裝的李騰蛟枕着唐離的肩頭笑顏如花道:“唐離你壞死了,我什麼時候說過‘三日洗兒’時一定要爹爹來煎‘桃根湯’?惹得嫂子們都笑話我”,這句說完,還不等唐離接話,她又顧自說道:“不過唐離你真厲害,那些名醫都沒辦法,你一去就讓爹爹醒了過來,娘剛纔跟我說你是天生的福命呢!”。
李騰蛟的高興讓唐離愈發不忍心說出事情的真相,然則他臉上的笑容卻有些隱隱發苦,如今李府上下都跟李騰蛟一樣,以爲李林甫的病情只是舊疾發作,並無大礙,只有他自己清楚,這一代權相已是病入骨髓,非藥石可救了。縱然自己是穿越而來,也無法改變李林甫因疾病而死的宿命。
朱雀大街上,踏歌的人羣並不曾散去,只是此時的唐離卻再也感受不到剛纔的輕鬆與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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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多了,實在是喝多了!後遺症正是大大的有,酒是穿腸毒藥,這句話還真是半點不假!書友同志們,要注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