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翻飛,身披的紅雲大氅逆風拂動,安步緩行的唐離就這樣一步步向前走去,他那朔風中的身姿便如同初春踏青而出的山人隱士,孤獨而飄逸……
按劍而立,站在交通各方的十字路口處,唐離緩緩面向了西方,那裡是聲響的來源,也正是吐蕃軍破城後向城內推進的主要方向。
“七哥”,府衙前長街上,目送唐離一步步到十字路口的唐九辨不清心中又酸又悲壯的滋味,控制馬繮的手鬆了又緊,緊了又鬆,他卻不知道現在是該衝上去護衛少爺,還是該遵守唐離早已下達的命令,轉身回府衙督促寶珠二人換衣服後覓地躲藏,伺機逃生。
“破城了,城頭的兄弟……”,唐七悽然一笑,從唐離身上收回目光轉向舉棋不定的唐九道:“少爺有令不能不遵;但似少爺這樣的英雄,臨死之時又豈能無一護衛隨侍!”,灰暗的眼神中驀然爆出一縷神采,唐七斷然道:“阿九,你回去!”。
聞言,唐九神色大變,“七哥!”。
“傾巢之下,難有完卵!你三人未必便能逃了,說來,也不過是先死後死而已。只是少爺之令卻不能不遵。去吧!”,俯身一笑間伸手拍了拍唐九的馬頭,反腕抽刀的唐七再起身時已是面色冷凝,提刀在手,他就這樣策馬直向唐離衝去。
十字路口處,唐離的身後慢慢聚集起一羣人來。先是那些吏員,隨後是一色紅衫,聲音沙啞地伎家,再然後便是自各坊中走出的百姓,這些人的臉色無一例外的一片灰敗,希望的破滅使他們此時的眼神看來都是空蕩蕩一片,而那些百姓持着刀棒的手更是不住地抖顫不停。
“這幾日有累你們了。只是現在還有最後一個任務!囤糧處雖然早就安排了火油及專人守候,但我還是放不下心來。現在你等去,多燃火頭,放火燒糧!”,轉身間面色平靜的下完最後一道指令,如此時刻,唐離臉上竟是帶着一抹淺淺地笑容朗聲道:“吐蕃破城便又如何!只要燒了糧,凌州雖破咱們也是贏了!”。
也不知是唐離的笑容還是這個“贏”字的刺激。那幾個吏員空洞洞的眼神中迴光返照般爆出一縷神采來,躬身應命之後,這幾人無一言語,轉身向南疾步而去。
目光一一掃過梅七姑並那些疲憊的衆伎家,再然後是那些緊攥着頂門杖的百姓,原本想說些什麼的唐離終歸於無言,迴轉身來地他迎着前方越來越近的哭喊慘叫聲,在一縷龍吟輕鳴中。緩緩拔出了翠羽長劍。
“唐光!”,唐七的這聲叫喊聲中滿帶着意外的驚喜。
回潮的難民幾乎是在瞬間出現的,就如同山洪爆,前期總是隻能聽見巨大的轟鳴,而見不到水頭,然而。真當水頭清晰可見時,其聲勢便已是波濤浪卷,一瀉千里。
歪斜的口鼻,淒厲地慘叫,在慘叫聲中拼死而逃的人羣,隨着這股“水頭”的出現,恐懼絕望而瘋狂的氣息就如同最爲強烈的旋風刺面而來,在這一刻,兵敗如山倒絕不僅僅只是個形象的比喻。
唐光就是處身於這股難民回潮地潮頭位置,跟着唐離久了。往日這個最注重儀容整潔的護衛頭領此時早已是頭披散。軟甲歪斜,整個形容狼狽不堪。跟着他身邊的那幾個護衛同樣如此,而手持染血戰刀的他們到此時仍與那些殘存的護兵三方護衛着身披細密鎖子銀甲的李光弼。
遠遠的看到唐離,李光弼神情明顯一震,隨即,這個素來不苟言笑,帶兵以“冷”著稱的未來名將口舌開合之間如同其他絕望的百姓一般,開始拼命的向着唐離嘶叫起來,只是外間雜音太大,他地聲音無奈地被淹沒下去。
親眼目睹面前這天地毀滅般的一幕,唐離身後這些人不可避免地起了騷亂,隨着難民的回潮越來越近,終於有人低受不住這樣的壓力,一聲喊轉身向後逃去,縱然明知前方逃無可逃,但本能的意識卻促使這些百姓寧願在背後被人砍死,也不願承受因眼前這一幕帶來的巨大壓力。
“看口型,李軍馬使是在叫燒糧”,站在少爺身後的唐七沒頭沒尾的說了這麼一句,但唐離卻不曾理會他的言語,也沒回頭去看身後尖叫逃散的百姓,取下頭上束的單絲羅長帶後,他便低頭聚精會神的將翠羽長劍緊緊的綁在手上,一圈,兩圈,纏繞着長帶的唐離神情簡單而專注……
突然,一陣牛角號聲毫無徵兆的憑空響起,聽到這聲號響,難民們奔跑的越急了,而此時的唐離也打好了最後一個死結,微微活動了一下握劍的手後,按劍而立的他默默的等待着最後時刻的來臨。
只是,這牛角號聲卻與往日聽到的全然不同,沒有了渾厚,現在的號聲裡有的只是無邊的急促。
詭異的一幕出現了,當前面奔逃着的那些人懷着唐離一樣的想法,以爲這是吐蕃催兵進攻的號角而叫的越大聲,跑的越快時;落在隊伍後部的人卻驚奇的現原本野獸一般追逐着他們的吐蕃蠻兵竟突然頓住了腳步,揚着一張興奮而猙獰的臉茫然不解的看向身後,隨即,更讓他們吃驚的是,這些滿身帶血,惡魔一般的蠻子竟然開始轉身向後步步退卻,不錯,雖然這些蠻子的口中無一不再咒罵,但他們的腳步卻的的確確的是在退卻,而且一步步向城樓處越退越遠。
“蠻子退兵了,蠻子退兵了!”。先是一兩聲的叫喊,隨即叫喊聲越來越大,這喊聲裡有不可置信地驚異,但更多的是死裡逃生的狂喜。自回潮難民的後部開始,一排排的人停了下來,當遠處的吐蕃兵徹底的在視野中消失時,瞬間死一般地安靜過後。響起的是無可壓抑地啜泣之聲,沒有歡呼。現在對着凌州西城樓的長街上,有的只是連片而起的哭聲。
“這是緊急撤軍的號角,吐蕃的確是退兵了”,走到唐離身邊,李光弼看了看城南囤糧處漸次而起的火頭後,長呼出一口氣地同時,緩聲道:“破城而不取。吐蕃軍如此反常,該是關內道的援軍到了!”,言說至此,他的臉上也不免激起了一片黑紅。
“援軍到了!”,無意識的重複了一句後,唐離看看手中的長劍,隨即擡起頭來盯住李光弼道:“援軍到了?”。
“援軍到了!”,再次重複這句話語的同時。滿臉亂須的李光弼忍不住重重的一拍唐離地肩膀。
恰在此時,遠處一陣低沉的聲響漸次而起,這聲音初時極似夏日的隱雷,若有若無,若隱若現,只是漸漸的聲音越來越大。那聲響也轉爲了悶雷聲,而在如此聲音傳來的同時,城中人似乎也感到地面開始微微的震動起來。
震動地感覺越來越烈,及至後來驀聽“咣”的一聲,卻是路邊誰家屋裡的瓦盆沒放穩自柴桌上震掉了下來,摔的粉碎。
“騎兵,全是騎兵,能有如此聲勢,這支騎兵當在五萬左右”,雖然早知道是援兵到了。但只有真真切切的聽到這樣的聲音時。李光弼的那顆心才徹底放鬆下來,隨後。驀然醒悟過來的他向身邊殘存的護兵道:“去糧囤傳令,援兵已到,停止放火”。
悶雷聲轉爲疾風驟雨,這時,城中已是什麼都聽不見了,但卻無一人離去,所有人都在靜靜的聽着這暴雨一般地聲響,或許,他們地想法就跟剛纔的李軍馬使一樣,在艱難地困守和剛纔的絕望過後,此時他們要親眼看到援兵之後才肯相信自己是徹底的得救了。
也不知等了多久,一隻約五百人左右的騎兵呼嘯着衝進了城中,這支精幹的騎兵一色的黑馬黑甲,其所到處似是颳起了一陣黑色的旋風,而在隊伍最前處,火紅的“唐”旗在疾風中烈烈抖動。
原本的啜泣漸漸消失,在見到這面“唐”旗的同時,歡呼聲勃然而起,雖然外邊馬蹄如疾雨,依然掩飾不住。
照例,作爲一名軍人來說,最享受的便是眼前這樣萬衆歡呼相迎的場景,但是這次卻是個例外,這支馬隊的領進城之後,不等胯下戰馬完全減,已是迫不及待的向兩邊百姓問道:“唐大人呢?唐大人在那兒?”,只聽他問話時的語調,也知他心中必是焦躁不已。??天寶風流
百姓們不明白這位救星口中的唐大人到底是誰,因而面上都是一副茫然的神色,只是他們的身子卻紛紛向兩邊散開,露出了目前本城的實際掌管者,李光弼及“鄭公子”。
“來晚了!”,見無一人回答,那領頭的校尉心中一寒,隨即,他腦海中浮現的便是那個完全脫力的傳令兵及安帥急促的面孔,整個關內道騎兵捨棄步兵及一切輜重,輕裝之下不惜損耗馬力的狂奔到這裡,爲的就是這個唐大人,難道,他竟是如此命短?
順着敞開的大道,騎兵校尉催馬直到李光弼及唐離身前,面對官階比他高出許多的軍馬使大人,校尉連施軍禮的功夫都來不及,已是在馬上脫口而出道:“唐大人在那兒!”。
“唐大人”,李光弼愕然一愣之時,卻聽身邊一個聲音傳來道:“我就是!”,訝然扭頭看去時,卻見說話的正是那“滎陽鄭離”。
唐離的這聲答話只讓那校尉高高懸起的心徹底落到了實處,伴隨着一聲如釋重負的嘆息,這名騎兵領先自向後高喊了一嗓子:“來呀!報安帥,唐大人安然無恙!”。
騎兵隊伍中出了一聲短促的歡呼,隨即就有人勒馬返身向城外疾馳而去,那校尉令完畢翻身下馬,向唐離行了個利落的軍禮後宏聲道:“朔方節度使帳下,黑甲軍禦侮校尉柳思程見過唐大人!”。
“有勞了!”,頷爲禮,唐離正欲轉身向滿臉驚詫的李光弼說明自己的身份,就聽那柳校尉宏亮的聲音隨即響起道:“奉安帥將令,黑甲軍一與大人回合,便需護送唐大人立回關內道。此令即刻生效!大人,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