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政事堂設置於近鄰宮城的銀臺門側,它是一個獨立的院落,身爲大唐政事中心及宰輔辦理公事的所在,雖然不斷有皇城各部的官員及相公們約見的官員進進出出,但所有人都不約而同的放輕了腳步,甚至小院外有路經此地的官員們經過時,也會下意識的把呼吸聲調小一些,所以,往日裡這個單獨的小院子都是安寧寂靜的很。
但在今天,在安祿山起兵反唐的消息傳回京城後,這個素來幽靜的院落陡然嘈雜了起來,捧着賬冊的戶部小吏,捧着各地山河地理圖的兵部官員,還有那些拿着兩河城池構造圖的工部官員們往來穿梭其中,心中憂急,加之被人催的厲害,這些七八品小官兒們腳步既重,聲音又高,直使原本清幽靜寂的政事堂熱鬧的不堪。
從勤政務本樓陛辭而出的唐離剛一走進政事堂小院兒,就正撞上了一個手捧着厚厚一疊卷宗的青衣小官兒,譁然一聲,就見那高高一疊捲紙撒的滿地都是。
“你這人怎麼走路的,沒看見……”,心下正急的起火的青衣小官兒高門大嗓的嚷了一句後,纔看清來人是丟官半年之後剛剛又得了聖眷的唐離,當下急忙將話吞住,“唐……唐大人……”。
對那小官兒的表現倒沒太在意,此時正蹲下身子的唐離見地上散落的都是一幅幅山河地理圖,而他腳邊那張半掩半開的那張上繪製的正是河南道東北部的山川地理。
顏色有些發黃的卷宗上佈滿了厚厚的灰塵,隨着這一下子掉落於地,頓時騰起一片塵灰來,惹的唐離“阿嚏”一聲大大的打了個噴嚏。
那個正八品上階的小官兒愣了片刻後,才省悟過來見禮,只是唐離現在看似從又得了聖寵,但玄宗卻不曾直接言明他的官職,是以這小官兒也只能含糊的稱呼道:“下官兵部車駕司主事餘夏見過唐……唐侯爺!”。
唐離擡頭見這主事餘夏的官服胸前灰濛濛一片,臉上也是白一塊兒,黑一塊兒的沾滿了灰,形容着實滑稽的很,心下雖然有事,也終究忍不住的露出了個輕笑,乃揮揮手道:“罷了!你是兵部的?薛大人在那兒?”。
唐離笑的雖輕,卻也讓餘夏放下心來,蹲下身子快手快腳的幫忙撿拾卷宗的同時,口中陪笑着答應道:“我家大人正在裡間隨陳相,楊相計議軍事,侯爺,這個交給下官收拾就是!”。
沒理會餘夏的建議,唐離邊整理着地上的卷宗,邊隨意問道:“好厚的灰!這些山河地理圖怕是有年頭沒用了吧?”。
“可不是,這裡的一大半兒都是太宗貞觀朝中繪製出來的,那些邊鎮的倒還好些,象侯爺您手上這份兒怕是有六七十年都沒人動過了”,餘夏的話讓唐離一時無言,這些山河地理圖既是大唐百年承平的見證,同樣也該是唐朝內陸道州武備鬆弛最好的證明。
一時收拾完畢,餘夏謝過後捧着去了,唐離則直接往小院中的議事正房而來。
議事房內,正跟薛龍襄說着什麼的楊國忠見是唐離到了,當即晃了晃手中的紙頁道:“別情,你來的正好,這是剛剛送來的最新軍報”。
議事房內倒是安靜了許多,老相公陳希烈一如往日般坐在上首的正座上,眼睛半睜半合的手捧着一份卷宗,也不知看沒看,他現在的模樣倒是一點也不枉“老翁翁”的名號。
議事房中人雖然不多,但戶,兵,工這些衙門的主官倒都在。
“幫我拿個手巾把子過來”,順口向一邊兒侍候的僕役吩咐了一句,唐離接過楊國忠手中軍報的同時,先自嘆了一句道:“連寫軍報都找不到絹紙,看來如今兩河真是形勢緊急的很”。
看了看有着許多褶皺的竹紙,唐離才細看內容,照舊是壞消息,短短不過幾個時辰的功夫,又有三州附逆,自起兵這兩天多以來,安祿山可謂是兵勢如火,一路自大唐最北方的范陽席捲南下,依照其兵勢,當能在明日直入河東。
“別情,這是最新軍報,要不要呈送陛下?”,見唐離看完,楊國忠隨即問道。
隨手將軍報遞還楊國忠,唐離接過熱熱的手巾把子狠狠擦了擦手臉後道:“我剛辭出時陛下正要小憩片刻,這份軍報本是意料中事,若依我意暫時就不必呈送了”,言至此處,唐離扭頭向陳希烈道:“不知陳相公以爲如何?”。
聽唐離說軍報不用呈送,議事房中的幾人神情間明顯都鬆了一口氣,尤其是工部韋尚書,那吁氣聲更是清晰可聞。
“恩,好,好!陛下今個氣怒交加,也是該歇歇了!”,陳希烈說話間說話間擡眼看了唐離一下後又道:“陛下既命別情你前來參謀贊畫,這事你與國忠定下就是,人一老就不中用了!”。
“老滑頭!”,見陳希烈話裡話外的意思就是不作主也不承擔責任,唐離心下自語了一句,看了看薛龍襄後,轉向楊國忠道:“這正是兵戰兇危的時候,兵部不可一日無主,薛侍郎老軍務出身,如今又是兵部佐官,這時節正好遞補上就是。”
看了看臉色微微有些發紅的薛龍襄,楊國忠又看了看對面站着的唐離後道:“你別情舉薦之人自然不會差了,薛侍郎不錯!稍後稟明陛下就是”。
“如此正好”,笑着點點頭後,唐離才又道:“調兵的詔令業已發出,咱們在這兒乾等着也不成,此戰艱難,怕不是一日兩日的事,依着我看,爲長久計,朝廷現在正宜派遣大將往後方徵募訓練軍士纔好”。
“如今朝廷大將資歷既夠又能即刻派出的唯有高仙芝,封常清二人,別情你來前我正與薛兵部等人商議到底要派誰前往河南道募練新軍纔好”。
“看陛下剛纔的意思是想要高仙芝將軍統領隨後集結的潼關大軍”,聽完唐離這句話,楊國忠再不猶豫,隨即命人去請封常清前來。
“明天范陽軍就能直下河東,以河東如今的軍力能保住晉陽及晉州幾城不失已是勉強,擋是肯定擋不住的,爲今之計,宜通令河東及河南各道州,若是事不可爲,破城之前必須先自毀了糧囤及武庫,總之就是一句話,安祿山得地可以,但糧草及武器輜重一點都不能留給他”。
“河南?”。
“是!”,看着大案几上鋪着的山河地理圖,唐離沉吟片刻後又道:“若我所料不差,安祿山佔據河東大半後,必然會藉機渡黃河而入河南道,河南內陸道州,兵力不濟防無可防,各地援軍也難及時趕到,青,密,齊,海諸州定然是保不住了,與其如此,不如直接收縮兵力於汴州,交由封將軍統一指揮”。
“別情你的意思是放棄這些道州?”,伴隨着楊國忠的驚呼,議事房中的其他人也都將目光轉到了唐離身上,看他們眼神中的意思,分明是不相信唐離居然能提出這樣的建以來。
“不是放棄!只是戰力集結”,目光依然盯在眼前的山河地理圖上,唐離沉聲道:“范陽兵勢太快,朝廷動作太慢,想沿黃河一線堵住安祿山現在看來是不可能了,既然阻止不了范陽軍渡河直往河南,以青,密諸州三兩千州軍的防衛力量,這些道州的陷落就只是時間先後罷了,與其讓這些分散的軍力被一口口分吃,莫如集結起來以保證汴州一線”。
言至此處,唐離手按住山河地理圖上的汴州字樣道:“此次平叛之戰的主戰場雖在兩河,但於朝廷而言,至關重要的節點卻是汴州”。
“別情你是說汴渠?”,薛龍襄不愧是老軍務,一眼就看出了唐離的意思所在。
“不錯,就是汴渠!”,唐離微微側過身子迎着楊國忠的目光道:“我朝定鼎長安已有百年,百年來人口繁衍,儘自關中富庶也無力供應京畿偌大的消耗,早在武后朝,一逢災年,長安百姓就多有往洛陽趁食的,更遑論現在?如今兩河這一打起來必定糜爛,不管是支應帝京長安還是支應即將趕赴匯聚兩河的諸路大軍,朝廷的物資供應只能仰仗江南,而若想將江南各道的物資轉運往京畿,兩河,則溝通南北水道的汴渠就絕不可有失,簡而言之,只要汴渠仍在,朝廷就可得到江南源源不斷的物資補充,有這條生命線在,不說打,拖也能拖跨安祿山;反之,若是丟了汴渠,不說長安有乏糧之虞,隨後匯聚兩河的諸路大軍也成了無源之水,若是到了這一步,此次平叛之戰就不知要拖到什麼時候了”。
仔細在那副山河地理圖上看了良久,楊國忠對唐離的話也只能是無奈的點點頭。
“汴渠至關重要,但僅憑汴州如今這四千軍力守是守不住的,爲今之計,與其讓青,密諸州軍力白白損耗,莫如收攏起來交由封將軍統一指揮,儘自丟掉半個河南道,只要能護住汴渠,朝廷就是穩勝不敗之局”。
“若現在抽調劍南鎮軍星夜前往河南道又如何?”,注視案几良久後,楊國忠轉頭看向唐離道。
“不可!”,唐離與薛龍襄幾乎是同時說出這句話來。
看了看薛龍襄,唐離以目光示意讓他來解釋。
“楊相,比之安祿山,吐蕃更是要命的豺狼,如今朝廷在劍南及隴西佈置的軍力對於吐蕃而言並不佔優勢,是以咱們一直採取的也都是守勢,如今若爲平叛而抽調劍南鎮軍,門戶洞開之下吐蕃順勢東來,則我江南諸道也不可保,倘若真是如此……”,下面的話薛龍襄沒有再說,但其中的意思卻是誰也都明白了。
“不僅劍南如此,隴西也同樣如是,否則,不說安西那些羈縻州國,就連隴右,河西自此也不再屬我大唐所有”,唐離隨後補充的這句話又讓楊國忠面色再變。
……………
提調江南諸道州募練新軍,收攏物資,再送走封常清,這一番忙忙糟糟下來,等唐離離開政事堂時,天都已黑定了。
陳希烈不管事,如今的楊國忠就成了首領相公,他自然是要留守政事堂的,既然有他及薛龍襄值守,唐離也就沒必要再陪着苦熬,趁着晚上的功夫回府休憩之後,明日一早還需去給即將領軍出征的李光弼送行。
前兩天在大理寺自然休息不好,今天又忙亂了一天,唐離現在是乏極了的人,回府的時候也就沒再騎馬,而是上了軒車,車聲粼粼,靠着抱枕平躺下的唐離心中卻是安定不下來,歷史的慣性是巨大的,安史之亂還是在今天爆發了,雖然有他這個穿越人在,但他能做的也只是讓這場關係着大唐盛衰的變亂來的更早一些,若要說有什麼值得欣慰的話,大概就是由於他直接間接的作用,使如今爆發的這場安史之亂在一個大的範圍內是可控的,以如今看來,這場提前到來的變亂只會在河北,河東及河南三道點燃戰火;而且唐朝廷也不會拆東牆補西牆的爲平定眼前的安史之亂而盲目抽調劍南,隴西的邊鎮人馬,以致釀成長安被吐蕃人攻破的惡果。雖然朝廷現在的力量並不足以最快的速度平定這場叛亂,但至少可以將它對唐朝廷的損害減少到最小,不至於從根本上毀掉大唐盛世的根基。當然,經過這場波及整個帝國北方的變亂後,大唐之國勢必然要由開元間的盛世走向衰落,但只要根基還在,就有了再次復興而走向極盛的希望。
軒車輕輕搖動,唐離想起自己現在的生活,無言又是一個苦笑,自從金州之戰以來,他的生活就徹底的發生了變化,以往的散淡閒適都不見了,現在縱然人身子閒,心也閒不下來了。當然,他不是排斥自己現在所作的一切,只是他實在不喜歡目前的這種生活狀態,就其本質來說,唐離是一個比較自我的人,如果可以的話,他更願意爲家人,爲自己而活,而不是象現在這樣忙碌個不停。
“就讓該發生的早點發生,讓該結束的早點結束!”,靠着抱枕的唐離口中剛喃喃嘀咕出這一句,驀然就聽見“颼”的一聲尖銳的風鳴聲響起,這似在遠處的風鳴聲未消,幾道烏光已從軒車兩邊的窗幕中電閃而入,奪奪聲中深深釘入了厚厚的板壁。
若非唐離因身子疲乏而平靠在車座上,這些循着窗戶進來的長箭就可直接要了他的性命,依着這個高度,這些長箭的目標分明就是他的首級。
看着尤自在軒車板壁上顫抖不已的箭尾,微微有片刻分神的唐離腦海中冒出“當街刺殺”四字的同時,人已翻身滾下軒車的長座平臥在了旃檀上。
這一切發生的太快,直到唐離躺下後,才聽見軒車外唐九等人憤怒的叫喊聲隨着行人驚慌的慘叫同時傳來,這些護衛平時都是跟在車後隨行,此時這些刺客分明是利用了這個小小的空隙。
在這噪雜的聲響裡,一聲沉悶的慘哼聲透過軒車板壁傳來,平臥在軒車底板旃檀上的唐離聞聲高叫道:“我沒事兒,你們各找掩護,不要靠過來!”。
果然,唐九等人不再試圖靠近後,這突如其來的長箭也隨即不再射出,在行人奔逃的亂糟糟的朱雀大街上,以唐離軒車爲中心的這一小塊兒地方卻是死一般的沉靜。
此時軒車停留的地方正在朱雀大街,這條街乃是長安的中軸線,也是官員們上下朝的必經之地,自然也就是公差們重點巡視的地方,平臥在軒車底板上的唐離手拿厚厚的抱枕緊緊擋住頭部,心中默數到九十七時,就聽到外邊兒一個公人的叫嚷聲傳了過來。
“別過去”,唐九的叫喊聲沒能阻止那個公人的腳步,不多久,臥倒在軒車底板上的唐離就見車門開處,露出一身兒黑紅相間的公人服來。
看了看那公人扶在門框上的手,臉色瞬間急變的唐離往內一滾的同時,手中的抱枕已脫手而出,堪堪迎上那公人脫手而出的一柄尺長解刀,而恰在此時,軒車兩邊的窗戶中又電射入兩支長箭,其飛行軌跡正好封住軒車中空位置。
扔掉抱枕,滾過身去的唐離順手就拿起了地上木製的長踏角,回身高舉的同時擋住了高高劈下的腰刀,“奪”的一聲輕響,腰刀入木,躺在地上的唐離趁此時機一腳踢上那“公人”剛剛踏上車廂處的左腳。
退步拔刀,這公人裝束的刺客沒有一點耽擱,復又舉刀向車廂內躺倒在地的唐離劈去,與此同時,明白這公人居然是刺客的唐九三人怒叫一聲,自隱藏的馬後蜂擁而上。
手舉木製踏腳去擋時,唐離才發現那刺客的這一刀竟是用力不實的虛招,只是此時變已不急,腰刀中途變向改劈爲刺,正中移動不便的唐離小腿處。
腿上一陣巨痛,唐離想也不想的順手就將手中的長木踏腳扔了出去,車廂門處大小有限,也正是這一扔,逼的那刺客側身相讓,恰在此時,肩背處連中兩箭的唐九已虎吼一聲撲了上來與那刺客纏鬥一處,而遠處公人的喊叫也已順風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