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既能毒害陛下,則陛下貼身內侍中必有其心腹,值此時刻,縱然咱們再小的舉動也必爲其察覺,那剛纔……”,唐離話沒說完,就見剛剛疾步而去的薛龍襄臉色煞白的狂奔而回,“快走,朱雀門已封,羽林軍進皇城了!”。
“羽林軍進皇城了?”,聽到薛龍襄這聲喊,唐離心頭一震而臉色瞬間變爲煞白,而旁邊的楊國忠聽到這等消息後,立時目瞪口呆,雙腿也開始微微打顫。
“先進去再說”,疾步跑過來的薛龍襄將兩人一推就重回了院裡,他卻不向裡跑,而是直接到了設在院門處的門房,這間門房乃是日常官員們等候相公召見的所在,文臣也就罷了,若是武將到此地必定要解劍,衝進門房的薛龍襄直奔劍器上擱着的兩柄三尺長劍而去,“鏘”的劍鳴之聲讓那個分發在此地伺候的太監大駭之下摔碎了手中正擦拭着的茶盞。
“這時節逞不得匹夫之勇”,隨後進來的唐離嘴上雖這樣說,但手上還是撈起了另一柄長劍,“不行,要出去!”。
“羽林軍已經進了皇城,現在怎麼出去”,見唐離及薛龍襄如此,身臨絕境的楊國忠反被逼出了深藏在骨子裡的悍氣,剛纔蒼白的臉色漲成血紅,口中也是咬牙道:“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拼他孃的!”。
“不對,右衛羽林大營駐地城西,離皇城頗遠,他們不可能來的這麼快!再則,若是他全軍齊來,四五千大軍開動,咱們剛剛回皇城時不可能一點兒消息都沒有,”,左手狠狠的揉搓着額頭,右手抓劍繞室疾行的唐離強令自己鎮靜下來,“是了,李亨見我們一起回來,恐生枝節,所以搶先發動,只是時間這麼緊,他定然來不及調集大營裡的羽林軍,現在發動的定然僅是朱雀門六旅守軍”。
“別情說的有道理”,聞言,眼神陡然一亮的薛龍襄高聲道:“快走,咱們現在就進宮城”。
“對,進宮城!”,如今情緒無比亢奮的楊國忠反應過來後,口中發一聲喊的同時,腳下已邁步向外跑去,依唐朝皇城及宮城的內衛條例,羽林左右衛在皇城朱雀門及宮城承天門是屬於輪流職守,即如果是左衛軍士正在朱雀門當值,則此時的承天門必然由右衛軍士負責,剛纔薛龍襄既說左衛軍士靠得住,此時李亨倉促發動之下,想必尚來不及勾通負責承天門的羽林右衛軍士,趁此混亂時機,倒的確有可能就此進入宮城。
雖然不確定這是否可行,但對於此時的楊國忠來說,比之在此地束手待斃,承天門好歹還有一線生機,別的或許不敢說,最起碼以宮城的佔地廣大,可容躲藏的地點與機會也比這裡大的多。
緊隨楊國忠邁步走到房門口時,薛龍襄偶一扭頭見唐離猶自不動,立時回身喝道:“別情,還不快走,現在萬萬遲疑不得”。
“這一進宮城或許能避一時,但後事就全完了”,唐離的心中也滿是矛盾,腳下遲遲邁不開腳步,“不行,我得出去”。
“出!眼瞅着叛軍就到了,你怎麼出?”,口中說着話,轉身回來的薛龍襄就要伸手去拉唐離,“別犯傻了,趕緊先走要緊”。
正在這當口兒,適才那個似是嚇傻了的太監突然輕聲細語的插了一句道:“二位大人若想出皇城,小的或許有辦法”。
“你有辦法!”,一臉驚喜的唐離轉過身去,正在這時就聽遠處的喧鬧聲越來越近,當此之時也容不得細問,他隨即一推薛龍襄道:“老薛,承天門羽林軍也算你的的舊部,你隨楊相留在宮城爲好”,說完這些,他轉身向那太監道:“咱們走!”。
“李蘄認這個!”,遠處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這時節也容不得薛龍襄多說,隨手扯下腰間玉帶上掛着的那個配飾遞給唐離後,他便持劍跑了出去,而這邊那太監領着唐離在政事堂小吏們莫名所以的目光中,開側門而出。
政事堂的位置靠近宮城,也就是在皇城最裡面,又因皇城內不許馳馬,是以那些朱雀門的羽林右軍也只能靠兩條腿跑過來,正是這中間的時間差給了唐離三人奔逃的機會。
那太監分明是對這條路徑極熟,出了政事堂側門後,立即貼着宮城城牆一路向西小跑,政事堂選址在此,除了進宮方便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圖個安靜,所以這塊兒沒什麼衙門,來往的人也就少,一路緊跟着那太監跑出近一盞茶功夫後,有些氣喘的唐離就見到了遠處的皇城城牆,及城牆下流水湯湯的御溝。
“走御溝?”,在前跑着的那個太監沒回答唐離的疑問,只是將要奔近御溝時,才見他身子一折,右轉向皇城與宮城城牆交接處的那個硃紅色棚屋。
“這原是個哨房,已停用十來年了,大人放心”,正自前跑着的太監聽唐離腳步慢了下來,頓時回頭解釋了一句,隨後又向前跑去。
這時候不信也得信了,見那哨房門外並無士兵,門也關着,唐離一咬牙跟了上去。
哨所門外,那太監也沒用鑰匙,只用手一拔,板門上的那個銅鎖已是應手而開,卻原來這本就是個裝樣子的壞鎖,進了這個兩面借牆而建的哨房,那太監也不顧周遭厚厚的蛛塵土,就在右邊牆角的一堆雜物中翻出一個絹布包裹來。
包裹開處,除了一身兒普通百姓的青布孺衣外,再有的就是一些白瓷及鍍金的燈盞等物,只看這些做工精細的物件兒上的銘刻,唐離一眼就認出了這些器物本是統屬於內宮所有,再看着那身平民衣着,他那裡還不明白。
“大人,快換下你這身衣服”,隨手將那件青布孺衣遞過,太監見唐離目光正注視在那些器物上,頓時臉上一紅。
“你這些東西在外面能賣多少?”,邊卸下腰間玉帶換過衣服,唐離邊道:“此次事成,我必百倍賞你”。
聽了這句話,那太監的臉色才活絡過來,不過也沒多話,而是抱起了唐離換下的外衫向外跑到御溝處扔下去後才又一溜小跑了回來,關上哨房門後,他就又回到那滿積灰塵的雜物堆前,扯開一張缺腿的香案後,藉着哨房內昏暗的光線跪下身子去拖剛被香案擋住的石頭。
噝噝響動聲中,隨着一角光線透射進來,就見哨房依着皇城城牆的那邊出現了一個三尺見方的小洞,太監爬下身子向外瞅了瞅後,扭過滿是塵灰的臉道:“大人,外邊沒人,快走!”。
從這個狗洞大小的洞穴中趴着鑽出來的時候,唐離腦海中什麼都沒想,洞外是一片枯黃的野草,遠處的平地上則是一個個簡陋的土堆。
“西城本就荒僻,靠着皇城城牆五百步以內又不許建房,就成了設義地的好地方”,又是一陣悉悉所所的響動後,那太監也隨後鑽了出來,邊跟唐離解釋了一句,邊轉身拖好石頭堵住洞口,上面再用那些枯黃的野草掩好。
出了一片死氣而又了無人煙的義地,又走了半盞茶功夫,才遇見一輛破破爛爛的驢腳車。
“五十文到靜思坊!這行腳是想錢想瘋了!”,因唐離身上沒帶錢,所以付帳的自然是那太監,坐上驢車後,太監猶自在口中恨恨罵了一句。
“你是誰?爲什麼這麼做?”,直到現在,好容易喘過一口氣兒來的唐離纔有心思問出這麼個問題。
“小人高奇”,習慣性的一個陪笑後,這太監才又道:“唐大人是好官……”。
不等高奇接着再說,唐離盯着他道:“都到了現在還說什麼虛話,來點兒實在的”。
“與其一輩子沒出息,小的也想賭一把”,收了媚笑的高奇說出這番話時,不僅臉上沒了卑賤的神色,身上隱隱還現出幾分氣度來。
驢車由長安最爲荒僻的城西向城中心而去,唐離靜聽着高奇的訴說,原來此人自小因家貧入宮,仗着一身的伶俐勁兒因一次偶然的機會居然巴結上了高力士,後來更拜在他膝下認了義子,名字也由原本的王奇變成了高奇,靠着高力士的提攜,年不到三十的高奇居然就做到了專司玄宗衣飾的尚衣頭領太監,赫然領着七品的官銜兒,以他如此年紀能有如此地位,又是在皇帝身邊,其在內宮的前途可謂是一片光明。
可惜,有着近五萬宮人的內宮中權力傾軋半點也不比外面來的輕鬆,高奇短短兩三年間快速的崛起直接威脅到了李輔國的地位,這個太監同樣是靠抱着高力士的粗大腿而起,由是,高,李之間難免的爆發了一場惡鬥,鬥爭的過程不提,其結果就是根基尚淺的高奇大敗虧輸,除了保住一條命之外,品級及尚衣大太監的職司都丟的乾乾淨淨,而他本人也被髮配出宮城到了皇城政事堂做了一個侍役的灑掃太監。身爲太監不僅被從天子身邊趕開,更被趕出宮城,這就意味着高奇再也沒有了任何前途,心灰如死的他藉着職司之便就幹起瞭如今偷賣宮中器物的勾當,既然東山再起已是不可能,好歹還能落下些實在的銀錢。反正偌大一個皇城加宮城總有些縫隙可循,而這樣做的太監他既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但高奇畢竟又與一般的太監不同,做爲曾經的正七品尚衣大太監,經見過大場面,也經歷過權力爭鬥的他有着遠不同於一般太監的眼光與膽識,而這一切都是促成他幹出剛纔那番事的原因所在。
“高力士高公公在則天武后宮中也不得志,被髮配出宮,到了當時還身爲閒散王爺的當今陛下身邊”,說起舊事激動不已的高奇話雖然沒說完,唐離卻已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高力士現在之所以能得玄宗如此寵幸,與當年在玄宗廢韋后,誅太平中立下大功有不可分割的關係,眼前在內宮中已是出頭無望的高奇心中懷着的就是同樣的心思。
“你既在皇城當差這麼久,我的脾性想必你也聽說了,此次若能事成,我必不會虧待於你”,明白了高奇的心思,唐離也就沒再多說,只是問了一句:“那李輔國現在宮中擔任什麼職司?”。
“半年前他就調到陛下身邊,做了勤政務本樓的首領太監……”,高奇後面的話唐離都沒有再聽,此時手攥長劍的他心中涌起的全是悔意,一直以來他都太過於相信歷史,以爲只要安祿山打不進潼關,破不了長安,玄宗就不會出逃,也就不會發生由太子李亨主導的馬嵬驛兵變,可是他卻沒想到既然安祿山反叛的時間已經提前,這就意味着歷史本身已經發生了改變。
正是由於這種盲目相信歷史而帶來的麻痹使他忽略了太子的異動,這場本應在馬嵬驛上演的兵變提前而來,其實,太子的這一系列準備遠遠算不得嚴密,最起碼只要唐離能早些留意如今玄宗身邊的首領太監是李輔國,那麼現在的一切也就不會發生。這個太監實在是太有名了,歷史上做爲溝通李亨與馬嵬驛兵變軍事首領陳玄禮的中間聯絡人,李輔國可謂是以太監之身直接參與了事關大唐國運的政治進程,隨着李亨繼位爲肅宗,水漲船高的李輔國隨即成了幾千年王朝史上最有權勢的太監之一,正是他以奴欺主,面對肅宗說出“大家但坐禁中,外事自有老奴”這樣的話來;也正是他開始以太監之身總領軍權;同樣是他逼死了返京的太上皇玄宗,流放了他當初得以晉身的太監高力士;而其登峰造極的作品則是一手主導了宮廷政變,扶持‘代宗’登上皇位,並在病重的李亨牀前逼死張皇后,致使肅宗李亨驚嚇而死。簡而言之,安史之亂後,唐朝皇室由太監廢立天子的傳統正是由李輔國一手奠定。
不用再查,唐離已經知道向玄宗下毒的必然就是已與李亨暗中勾結到一起的李輔國無疑,玄宗受毒不能理事也正是今天兵變的起源,而這一切本是可以阻止的,唐離知道李輔國的底細,也知道他的狠毒,只要在此前的日子他稍微多花一點心思,那怕僅僅是多問一句,就能阻止這場提前到來的兵變,但是對歷史的盲目信任導致了他的粗心與鬆懈,也導致了本不該發生的兵變突然發生,一時間,唐離心中的後悔與自責滿溢而來,他那攥着長劍的手越來越緊,到最後沒了一點兒血色。
叫停行腳,高奇下車在一邊的估衣鋪中買回一身平民服飾換過後,重新上車的他見一臉灰敗的唐離依然在發愣,終於忍不住伸出手搖搖了他道:“大人,我們究竟要去那裡?”。
“去靖安坊狀元府!”,抿脣說出這句話的同時,就聽驢車外一陣兒隱雷般的馬蹄聲響起,不多久,唐離透過破爛的車窗看去,就見一隊隊鎧甲鮮亮的羽林軍在前方不遠處縱騎而過,騎兵高舉的暗紅長旗在風中抖動不休,旗幟上那碩大的“陳”字是如此的奪人眼目。
李亨,李輔國,陳玄禮,所有的一切都湊到了一起,馬嵬驛兵變一如歷史上那般爆發了,雖然它的時間提前了,雖然它的地點也移到了長安,雖然這是一場本應能夠避免的兵變,但是,它還是就這樣的在長安爆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