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翟琰此問,唐離沉吟片刻後道:“此戰朝廷必勝,但具體能在何時結束,我也不知道?”。
“什麼,你也不知道?”,翟琰聞言色變道:“這平叛之戰就是你們政事堂居中調度,打到現在你別情心裡還沒底?”。
“什麼‘我們政事堂’!”,唐離淺淺呷了一口酒後道:“老翟你忘了我只是參謀贊劃,算不得政事堂中人”。
“市井傳言紛紛都說別情你要拜相,難道這是假的不成?”。
“陛下卻有此意,不過卻被我辭了!”,這句話語惹來衆人一愣,唐離淡淡一笑道:“所以我如今仍是翰林大學士,不同的只在於加個翰林待詔罷了,政事堂中事仍由陳相及楊相居中主持!”。
翟琰的臉上滿是不可思議及惋惜的神情,“辭了?”,其實不僅是他,聽聞此言的同時,李騰蛟也忍不住猛的伸出手捏住了唐離的臂膀。
“是辭了!”,輕輕一聲嘆息,唐離猶自帶着微笑的眸子看向了一邊坐着的李泌。
迎上這道目光,李泌沉吟片刻後,輕叩着案几嘆道:“辭的好!學士大人爲朝廷而不計個人榮辱的拳拳之心實在讓人佩服!”,這句嘆完,李泌竟真的起身向唐離作了一禮。
“長源,你說的什麼胡話,當此朝廷艱危之時,正是別情該用事的時候,偏他現在辭相!陳希烈是個不管事的老翁翁,楊國舅一介混痞子出身,指望他們平定叛亂?”,口中毫不掩飾的一個嗤笑,翟琰注目唐離道:“阿離,現在是講不得古君子之風的時候,無論是爲陛下,還是爲朝廷,你正該‘當仁不讓’!”。
翟琰說完,李泌看了看沒有意思要解釋的唐離,微笑間接言道:“公南,別情此次辭相正是爲了朝廷!”。
“噢?”。
“如今我大唐於內是新皇剛剛登基,於外則有范陽叛軍肆虐,當此之時,爲固內而平外,朝廷更是半點亂不得,否則不僅平叛無期,便是長安也難免風波再起,唐學士辭相正是深明形勢,以一己之相位換得朝堂安寧之舉”。
靜聽李泌說完,唐離也不知可否,只淺笑着接了一句道:“長源不必客氣,叫我別情就是!”。
“長源你是說楊國忠?”微微蹙眉的翟琰語帶遲疑道:“他與別情私誼極好,又同是此次平定叛亂擁立新君的功臣,該不會……”。
聽到“平定叛亂”四字,李泌眼神忍不住一黯,但只是片刻之後他便恢復了正色,嘿然一笑道:“權利之爭,雖骨肉兄弟也能刀刃相見,遑論什麼私誼?楊國忠此人市井出身,骨子裡就是好勇鬥狠的生性,自他入主戶部以來,便大肆排斥異己,入相以後更是廣結黨羽,爲與小李相公黨爭,不惜栽誣王洪胞弟謀反以勾連其兄,朝堂上這些且不說,如今之劍南竟成了楊家之天下,此地縱然一個小小的從八品縣尉也非楊黨不能出任,此人好攬權已到如此地步,公南以爲他會爲私誼而做出謙恭禮讓的事來?”。
一口氣說到這裡,李泌舉樽小呷了一口後,續又說道:“至於同爲擁立新君的功臣,這纔是別情此次退讓的原因所在。同是擁立新君,但楊國忠所立之功遠不及別情,加之新皇又是別情舊日弟子,別情一旦入相,新皇對其倚重之深遠非楊國忠可比,如此以來,朝廷必陷於唐楊相爭的亂局,朝中兩相相爭,就不說皇城六部官吏,就是地方軍鎮又焉能不劃地自守,如此內鬥,平叛二字又從何說起?”。
這番話只說得翟琰再無言語,“黨爭,又是黨爭!”,嘿然一嘆後,就見他仰首之間已將樽酒盡飲。
“剛纔是於大處說,於小處而言,縱然別情現在有心於楊國忠相爭,其勝算尚不到五五之間”,聰明如李泌,自然知道唐離現在的沉默大有試其才華之意,他雖然身着道衣,但心下也實有“平生志氣是良圖”的大志,當此之時也不遮掩,盡出心中所想道:“楊國忠來京時日雖短,但他自入相之日便已安坐外戚黨首,楊妃獨得先皇寵愛十餘載,楊門一脈貴極天下,有心無心結納,或是官員自動來投,積十年之功,外戚之勢可謂已深入大唐根基,這股勢力豈能小覷?這還不說楊國忠任宰相年餘以來的刻意擴充。朝堂如此,論及地方軍鎮,便是當年老李相公在日,本朝三大軍鎮之一的劍南已成楊家之天下,年餘以來再經楊國忠刻意佈置,說句不恭之言,一旦有甚變故,今日之劍南必是知楊門而不知天子;年來,楊國忠主掌戶部,地方軍鎮錢糧調撥俱由其一言而絕,憑他之手段與權勢,安能保江南其餘諸鎮無附會之心?”。
“反觀別情雖然才華盡高,但其出身寒門,內無期功強近之親,一切俱靠自己成就,單是這一點比之楊國忠已是先天不足!隨後別情爲避身遠害,於老李相公染病之際遠出兩河,此舉雖使別情不至於因安祿山落得小李相公一樣的結局,但也使別情與李黨一脈拉開了距離;因此,今日之別情雖然煊赫,但於朝中並不成勢!”,那些侍候的下人,早在論及政事之初,便已被鄭憐卿揮手譴退,隨着李泌越說越深入,花廳中已是落針可聞,“朝中是如此,至於地方,別情雖手握河東一道,但此道兵力薄弱,此時又是大戰之地,倚重不得。至於隴西哥舒,他雖受惠別情良多,但若別情與楊國忠真個撕開臉來相鬥,其人是否能如劍南支持楊門一般押上宗族性命支持別情?”,看着唐離,李泌輕輕的搖了搖頭。
他這番話語及這個搖頭的動作竟讓花廳中的氣氛陡然凝重起來,片刻之後才聽唐離哈哈一笑道:“長源還真是身遊江湖,心存魏闕!不過我本是心慕田園的散淡人,何曾要想過與楊相爭權,只要能使安賊亂平,大唐復振,做不做宰相又有何妨?”。
“既是如此,別情又何必保舉陳相留任?”,李泌雙目灼灼的迎着唐離道:“既然如此,別情何不連翰林待詔也一併辭了?”。
至此,唐離對李泌的才華再無懷疑,但口中猶自道:“陳老相公留任是我保薦的不假,但如今皇城中衆言紛紛,躁動不安,此舉是爲穩定朝堂大局,至於翰林待詔,又值當得什麼?”。
“有翰林待詔一職,便是日日隨在陛下身邊,以別情的人望與帝師的身份,這實與‘內相’並無區別。別情今日雖然辭了相公之名,卻實已有了相公之實。不爭?”,言說至此,李泌又如前時般搖了搖頭,許是感覺到自己使花廳中的氣氛太過於沉鬱,李泌淺淺一笑道:“不過,別情今日辭相實在是明智之舉,不說別的,單是魏晉六朝至今三百餘年間可曾有一人年不及弱冠就能爲相的?”。
“十八歲爲相又怎麼了?”,接話的是翟琰,“漢時甘羅做宰相時也不過十二歲!”。
對於翟琰這樣的意氣話語,李泌淡淡一笑道:“十二歲爲相不假,但甘羅年餘之後就已身死,這樣的宰相不做也罷!”。
見翟琰話語一窒,唐離因笑道:“今日難得歡會,沒得讓這些事壞了氣氛,來來來,大家同飲一樽”。
時至此刻,花廳中的氣氛再難回到開始時的隨意熱鬧,飲不幾樽,懷素便與翟琰起身告辭,親將二人送到二進院落門口,翟琰將要出月門時,復又頓住腳步,遲疑了片刻道:“別情,李泌雖着道裝,但無道心,太過於露才揚己……朝政上的事情我與和尚不懂,也不想懂,總之你好自爲之就是!”。
“老翟你與和尚無需擔心”,朦朧的月色下,唐離隨意的拍了拍二人的臂膀後道:“總之,我始終會是我,這點你們儘可放心!”。
“這樣就好,這樣就好!”,喃喃聲裡,二人相攜遠去。
“蛟兒,你們今日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就是,我與長源前往書房一敘就好”,以目光安撫了神情間略有些不安的衆女,唐離轉身向李泌道:“先生請!”。
書房中並不曾燃燈,負責管理書房的榛子想必早已睡下了,唐離也沒叫人,自點了燭臺與李泌坐下後,徑直言道:“此次平定范陽之戰,先生有何高見?”。
“別情適才所言朝廷必勝誠然不虛,此番范陽亂起,雖前期兵勢如火,但終難長久,其一,隨同安祿山之叛軍精銳多爲契丹等異族,唐人甚少,由此可見人心在唐,有此根基在,縱然安賊能肆虐一時,但若想以一道之力抗拒天下,終究是必敗之局。其二,自戰亂初起,安賊肆虐三河,然觀其所掠財物皆悉數送往范陽老巢,只此便可看出安賊實無統一天下之心”,二人相對,李泌更沒了顧忌,眼神灼灼道:“今隴西哥舒翰領三鎮大軍引而不發,則史思明、張忠志不敢離范陽;晉陽,晉州未破,加之又有李光弼領軍襲擾敵後勤補給,則安守忠、田乾真不敢離河東;阿史那承慶兵敗河南,如今是欲打不得,欲退不能,如此朝廷已是三地禁五將,憑安祿山一旅孤軍,攻潼關則不足,退兩河又不心甘,實已是進退兩難之局。范陽亂起至今,雖然安祿山已拓地數千裡,但其兵分數地進退兩難,其戰略優勢已喪失殆盡,如今北地嚴寒,難以大舉用兵。到明年三月天氣轉暖之前,定無大規模戰事。至於明歲平叛之戰,卻有快慢兩途,未知別情如何取捨?”。
“快如何?慢又如何?”。
“明春三月,雖我大唐北地已春暖冰消,但吐蕃高原苦寒,兼且人疲馬瘦斷難用兵,有此時差,則隴西軍力便得脫手,別情若想要快,一等明春三月轉暖,即命哥舒節度率三道軍力東進,介時駐守於潼關的江南鎮軍一併北上,兩路大軍與安祿山會戰於兩河。如此,軍力上朝廷可兩倍於敵,范陽又是疲敝之軍,加之內有晉陽,晉州及李光弼一旅孤軍可資借力,後勤輜重補給更是十倍於敵,如此,朝廷未嘗不可速勝。然則……”。
“然則什麼?長源但說無妨”。
“然則此戰也有後患,且不說具體戰事如何,范陽精兵甲於天下,快戰朝廷勝算雖大,但若想將安祿山聚殲於河東則是斷無可能,一旦其殘部北逃回范陽,則此次平叛之戰必將曠日持久,後患無窮!”。
對李泌此言唐離倒不難理解,范陽乃是安祿山經營了十餘年的老巢,與此一牆之隔的就是奚,契丹等族,設若安祿山逃回此地,只要稍有喘息之機,則兵力便可迅速補充,介時朝廷若北上范陽平叛,其結果如何實難預料,事若至此,歷史便又回到了原本的軌道,在原來的歷史中,就是因爲朝廷未能除惡務盡,致使范陽殘部回逃,雖無力再進中原,但朝廷也剿之無力,最終也只能行“姑息”之策,引發藩鎮割據之局面,事有前車,唐離焉能再蹈覆轍?“那慢戰又如何?”。
“慢戰則是求穩!具體言之,就是一個‘等’字!”。
“等?等什麼?”。
“等河北亂起!”安祿山一日起兵,旬月之間河北望風而降,此事絕非正常,如今范陽兵困,我料明歲河北各州必有異動!”,言至激動處,李泌竟於不覺間站起身來,眼中光芒閃動的他緊緊盯住唐離的雙眼道:“若某所料不準,介時別情你儘可以去了我的眸子!”。
咬牙說下這番話後,激動不已的李泌也不等唐離答話,負手繞室疾走,邊走邊道:“一等亂起,哥舒即刻北上河北,徹底截斷叛軍與范陽老巢之聯繫,隨後由北至南壓向河東,而潼關江南鎮軍亦同時北上,成兩面合圍之勢,若能成就如此形勢,則安祿山已成中之魚,其兵損無補,糧草輜重更難補給,縱然困獸之鬥能逞威一時,終究免不了徹底敗亡之局。待河東大局底定,再破范陽不過是舉手間事,至此,朝廷此次平叛之戰方可說得上大功告成!”。
看着眼前意興揣飛的李泌,唐離由不得心下要讚歎一句“名下無虛”,河北道會有動亂之事自己是依着後世典籍才知,但這資訊不暢的道士卻能一眼看出端倪,而更引人注目的是此人的大局觀,畢竟此時的大勢還是安祿山佔優,見微知著,這話說來容易,但歷史上真能做到者可謂是萬中無一。
雖然李泌所說的這些與唐離心中所想並無二致,但一個依靠歷史,一個盡憑心中所學加以判斷謀劃,這樣的差別不可謂不大,而李泌這番戰略分析,也使唐離對他的才能再無懷疑。
“先生說的好!”,起身撫掌讚歎後,微微一笑的唐離驀然轉了話題道:“先生真以爲我與楊相相爭乃是不可避免之事?”。
唐離轉換話題雖快,但李泌似是對他會提出這個問題絲毫也不吃驚,側身之間微微一笑,轉身正容道:“樹欲靜而風不止!時至今日,只要還是今上在位,縱然別情盡辭官職,也難使楊相心安!”。
幽幽一聲長嘆,唐離口中也喃喃道:“樹欲靜而風不止!”。
“其實別情現在缺的只是時間!”,沒理會唐離的感慨,李泌的聲音淡淡傳來道:“如今皇城嘈嘈,只要有心,憑藉別情今日之地位,加之有李大夫人這份舊情,那些正自驚疑難安的李黨必定蜂擁而至門下;至於與二夫人同出世家大族的那些官員更不需提,這是朝中;平叛之戰非朝夕間可結束,時勢發展,焉知來日哥舒翰又將如何?再則,朝廷統軍將帥未必就只有一個哥舒翰”,淡淡言說至此,李泌又是淺淺一笑道:“恕我直言,別情如今實是處寶山而不知,空自耽擱了整合勢力的好時光,一等楊相騰出手來開始料理李黨,這些人或改換門庭,或死或貶,別**悔晚矣!”。
世事如棋,一步步走到今天,真讓唐離慨然難言,正在他思緒紛飛之際,就聽身後李泌淡淡的聲音傳來道:“得別情援手之恩,無以爲報!於這些瑣碎事上,某雖不才,也願效前賢毛遂,做那自薦之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