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唐離,乃是進京赴試的鄉貢生,今日得見狂僧,着實幸甚!”,從謝道恆身上移過目光,唐離看着眼前這個面相樸拙如農家青年的僧人,實在很難將他與一代書家聖手“顛張狂素”中的懷素聯繫起來,只是來此四年,前邊已經見過賀知章,又曾與李白擦肩而過,心下雖是有感,但面色卻能保持平靜如儀。
“什麼狂僧不狂僧的,盡是虛名罷了!反倒是和尚我今日得睹失傳六十餘年的名家技法,實在幸甚!”,笑着說完這句話,懷素又是合什一禮。說來這和尚也是個苦人兒,自小家裡太窮養不活,無奈將之送往寺院,所以他自幼時就出家當了僧人,誦經坐禪等佛事之餘,對練字產生興趣,又因太窮買不起紙張,只能找來一塊木板和圓盤,塗上白漆書寫。後來,感覺漆板光滑,不易着墨,遂又在寺院附近手墾出一片荒地,種植了萬多株芭蕉。芭蕉長大後,摘下芭葉,鋪於桌上,臨帖揮毫。由於他沒日沒夜的練字,老芭蕉葉剝光了,小葉卻又捨不得摘,靈機一動之下,乾脆帶了筆墨立於芭蕉樹前,對着鮮葉書寫,就算太陽照得他如煎似熬;刺骨的北風凍得他手膚迸裂,依然在所不顧,繼續堅持不懈地練字,寫完一處,再寫另一處,從未間斷,成就懷素芭蕉練字這一千古佳話的同時,他也付出了太多,經十幾年勤學精研後,復又以漆盤、漆板代紙,寫至再三,盤穿葉盡,禿筆成冢,終至大成境界,一至京師,不久即名動天下。
正是因爲有這樣的經歷,所以這和尚分外看重真才實學,若是無才,縱然身份再高,他也只是一副疏離模樣,若是交往之後現確有實才,此人立即改容以禮相待,如此品行,再加上他好酒,且酒後多有狂行,是以被時人呼之爲“狂僧”。
“懷素芭蕉練字,在下蒙時塾師就曾多次講過此事,以爲激勵。說來今日還要多謝翟兄及謝少東,使我得見其人”,見眼前這和尚於李白一般,狂放的行爲下最是至真至性之人,此時見他再次施禮,對他大有好感的唐離隨即微笑着拱手還禮道。
“錢和尚,你也就別這樣客氣了,看着讓人覺的都不是你了,着實彆扭!”,趺坐地上的翟琰懶洋洋的說了一句後,又笑着對唐離道:“長安城中能得狂和尚如此的人實在不多,這要是傳出去,保你阿離一日之內名動長安。”,因懷素和尚俗家姓錢,是以他有如此稱呼。
“如此正好,倒省了我行卷的花消”,唐離隨意着說的這句話,引來翟琰與懷素哈哈而笑。
“坐,坐,坐,今日不飲盡這甌中美酒,就實在太對不起謝少東了”,笑着揮手示意二人坐下,翟琰側身對猶自呆呆的謝道恆道:“醒醒,還呆呢!”。
“好險,好險,還好老爺子在東都,要不今天就慘了,林慶東這個蠢貨,拿財神不當菩薩,少爺我馬上就開了他!”,醒過神來的謝道恆自語着說出這麼一句後,翻起身來走道唐離身前深深躬身一禮道:“前時眼拙,多有失禮處,還請唐少兄看在老翟面上,勿要怪罪纔是,另外還有一事相求,請少兄務必答應”。
眼前這謝道恆雖略有幾分商家勢利,但這也屬世道常情,此時心情大好的唐離自不會與他計較前事,微笑起身還了一禮道:“有事但說便是”。
“前時多有怠慢,但少兄這幅大作,無論如何還請留下才是,至於阿堵之物,少兄但請開口”,幾十年老字號的書畫店,今天出了這尷尬事已是丟了大人,這副畫再一旦流出店外,那可真就是往“快閣”這塊招牌上狠狠糊了一層黑泥,當此之時,謝道恆無論如何也要留下這幅《觀音坐蓮圖》來。
聞言,吐出心中那點兒鬱氣的唐離微微一笑,手指翟琰道:“這幅劣作,在下已經贈予翟兄,少東該找他說話纔是”。
謝少東聽唐離如此說話,頓時輕籲出口氣來,復向唐離一拱手後,轉身對翟琰嘿嘿一笑道:“前些時候才知,我家那老爺子居然還藏有幾瓶開元二十一年的富平石凍春,拼着將來受罵,我今天也給它挖出來,只是這幅《觀音坐蓮圖》,老翟你看……”。
一聽到開元二十一年的富平石凍春,又懶散着坐下的懷素頓時眼神一亮,不等翟琰開言,他已是搶着揮手道:“別事休提,去拿酒來!”。
“這和尚倒是會慷他人之慨”,翟琰沒好氣的看了懷素一眼,對謝道恆嘿嘿一笑道:“還愣着幹什麼,快去挖酒來!”。
看着謝道恆匆匆而去的身影,翟琰向唐離哈哈一笑道:“富平石凍春本已天下春酒之,開元二十一年所出更是其中極品,早已是有錢難買之物,今天算是託你的福了”。
翟琰剛一說完,懷素也是點頭稱是。
三人邊隨意說笑閒話,邊等謝道恆抱酒而來,只是既聞有這等好酒將至,剛纔還是樽不離手的懷素和尚卻再也不碰那酒樽一下,一邊還頻頻向亭外張望不已,他這模樣只看的唐離心下竊笑不已。
約等了兩柱香的功夫,就見謝道恆緣路遠遠走來,他也不顧那隻黑陶酒甕猶自帶着土泥,只如同稀世珍寶一般,緊緊抱在懷中。
“你看他那樣子,怕是抱兒子也沒這麼小心過”,看着謝道恆小心翼翼的模樣,翟琰調笑說道。
“兒子可以多生,但似這等美酒喝一甕就少一甕,自然比兒子貴重的多了”,自謝道恆出現,懷素的眼睛就沒離開過他懷中的酒甕,順口接了這麼一句,忍不住的他已起身向亭外迎去。
耳聽此話,斜依而坐的唐離微微一愣後,饒是他性子淡,也忍不住大笑出聲道:“妙語,誠然妙語!”,而那翟琰也是相繼大笑出聲。
亭外,謝道恆見懷素迎來,只是抱着酒甕不肯撒手,一路上了亭子後,才喘着氣兒道:“開封之前,和尚、老翟你二人還需應我一件事才行。”
“說,說,什麼都依你”,見謝道恆只是按住酒甕不撒手,懷素不等翟琰說話,先自急切答應道。
“我知你二人交遊廣,但既飲了此酒,關於今日唐少兄這《觀音坐蓮圖》的尷尬事兒,就不能再外傳,否則壞了快閣的招牌,就是老爺子肯饒,我也對不起亡祖”,揮手撥開懷素伸過來的手,謝道恆鄭重其事說道。
“一切都依你”,酒已到眼前,翟琰也忍不住了,口中應了一句,他人已起身向酒甕走去。
泥封揭開,淡淡酒香傳來,唐離注目樽中,只見這酒色呈純碧,清明澄澈,分外誘人。
“好酒,着實好酒!”,搖晃着腦袋說出這一句,懷素竟不似剛纔般狂飲,而是改爲輕呷。
舉樽小喝了一口,唐離但覺這酒味的確是醇,但若真論味道,倒也並無太多出奇處,怕自己感覺有誤,他低頭再喝一口,卻依然沒感覺出太多異常來。反觀翟琰三人,此時已是滿臉陶醉神色,尤其是懷素,竟然連雙眼也都閉上了。
許是感覺這酒太好,剛纔還是熱鬧的亭子中,現在竟然寂靜的很,翟琰與懷素居然都不一言,只是小口小口,卻又連續不斷的呷酒。
唐離自後世以來,就是每喝酒必要吃菜,否則最是易醉,無奈懷素這等唐人卻全然不是如此,此時有心少飲,卻得謝道恆頻頻相勸,如此幹喝,只兩盞茶的功夫後,他已感覺腦中隱隱昏沉起來。
眼見甕中酒已過半,適才一直不曾開言的謝道恆突然出言道:“難得今日如此佳會,三位豈能不施展妙手,几上筆墨已備,且由唐少兄作畫、老翟着色,和尚草書以記其事,豈不妙哉?”。話剛說完,他也不等衆人答覆,已自起身向書幾鋪紙。
聽他突然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唐離雖已半醉,也感慨此人不愧是快閣少東,實在太懂得抓時機。
“飲酒以養性,草書以暢志,今日既有如此美酒,又有顏吳高徒在側,正應如此纔是”,懷素一口飲盡樽中美酒,倡此議。
“請吧!阿離”,這說話的卻是翟琰,酒至半酣,此時他的臉上神情也滿是躍躍欲試。
帶着三分酒意,興致大動的唐離也不推辭,淡笑起身向書幾走去。
手握羊毫,正不知該畫什麼爲好的唐離擡眼間靠到亭外小路上正有兩個道裝高髻的麗人嫋嫋而來,頓時雙眼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