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別急欲進宮的玉真公主時,饒是翟琰眼色連連,唐離依然如未見般,並未對李騰蛟多說什麼。
本來唐離今日還有心探尋一下玉真公主緣何對自己如此青睞,但見時機不對,也只能期之以來日了。
“老翟,我沒欠你錢吧?”,回程的馬車上,唐離見翟琰一直用一種古怪的眼神兒看着自己,遂收回看向窗外的目光,含笑問道。
“唐離……你……你讓我怎麼說你好?”,翟琰的語聲中,滿是恨鐵不成鋼的激動,“陛下回鑾,等這兩日忙完道山大師一事後,隨時一道詔書,制舉就該開考了,你怎麼就不知道急?今日參加玉真公主聚會的你知道有誰!一個禮部主司郎中,一個吏部主司郎中,別看他們官不過五品,那可是能當大半個侍郎用的人物,而且都是直接干係着你將來的前程。李林甫雖然身爲右相,但也兼着吏部尚書的職差,今日聚會之後,不出一日,你唐離的名字必定能爲其知曉。有長公主推介,再有李騰蛟回家到她爹那兒去說說,你此次應制舉已是順理成章之事。那丫頭片子現在對你感情正好,她能回家替你說上一句,比你一百干謁詩都強,你是真傻還是假傻,這麼好的機會都不知道用?”,這老翟說完,猶自呼哧呼哧的喘着氣,重重的“哼”了一聲後,眼睛也是扭向窗外,竟是懶的再看唐離。
見爲自己的事,他竟能激動成這樣,再暗思與他相識並至到京後種種,唐離心中暖暖的熱,這個翟琰,在他那黑麪暴牙的相貌下,對朋友實在是有着一顆滾燙的心,縱然說一句古之真君子也絲毫不爲過。
縱然心下感動,但素來少這種經驗的他實在拙於表達自己心中的感受,沉吟片刻,重重一拍翟琰肩頭,待老翟轉過頭來後,面上笑意盡去的唐離肅然說道:“翟兄,能得與你爲友,實在是大幸運事。此事我倒不是沒想過,只是那李騰蛟就心性而言,實在還是個孩子,所以……哎!”,畢竟事關李林甫未來走向之事不能明言出口,無奈之下的唐離也只能找出這個萬分牽強的理由來做解釋。
看着唐離嚴肅正容的模樣,常年習畫,最善觀察的翟琰也能感覺到他眼神中對自己情意的真摯,再一聽他解釋的話語,黑麪老翟也只能慨然一嘆,面做苦笑道:“這年年進京的士子爲求名高中,什麼齷齪事兒做不出來!偏偏……哎!你呀你!”。
撫膝嘆了一聲,翟琰見正猛揉着鼻子的唐離也是一臉鬱悶,遂又哈哈一笑道:“不過這倒也無妨,反正阿離你是既有才,更重要的也有時運,肯定還能有機會!”,說話之間,他那手又習慣性的勾了上來,“李騰蛟也就罷了,但這老和尚你可千萬別再放過,嘿嘿,‘金州古佛’、禮送入京,在京五品以上職官及勳官十里郊迎,如此隆重的架勢,除了北禪宗神秀大師於武后神龍朝來京時享受過以外,這幾十年還真沒有那個僧人能象道山老和尚這麼風光了!偏他還頂着個玄奘大師親傳弟子的名頭,這下子,長安和那大慈恩寺都該好好熱鬧上一番了”。
“玄宗李隆基之崇道,可謂是唐朝帝王之最,此事只怕也不簡單”,心下轉着這個念頭,但見翟琰一臉興致勃勃的表情,唐離終究還是沒將這話說出口,只是一笑作罷。
軒車剛出終南山不久,就見一些質樸着裝的本地山民正三五結夥、行色匆匆的向長安城趕去。愈行愈遠,路邊的人也就愈多,再走出五七裡,人越多的阻塞了道路,以至於軒車都難以放步奔馳。
“老翟,下去問問”。看着外邊涌涌的人潮,翟琰與唐離相視一眼後,撩開車前窗幕喊了一句道。
“還真讓你老翟說準了,終南山民已是如此,那長安城內怕不是要萬人空巷了!”,從車外探回來,唐離笑着對翟琰說道。
唐離語聲剛畢,就見那翟琰的遠方族親撩開簾幕道:“少爺,是‘金山古佛’道山大德馬上到京了,這外邊的人都是來迎法駕的,看這架勢,一時是走不了了”。
與唐離相視一個苦笑,翟琰隨意回了句:“既然走不了,那就等着吧!”。
唐離隨意撥開簾幕,懶洋洋靠着身後的錦墊,指着外面越聚越多的人羣笑道:“當日在山南金州,老翟你可曾想過道山大師今日竟能有如此威勢?”。
“國朝雖以道教爲宗本,但民間崇佛之風由來已久,貞觀朝玄奘大師自天竺回京、神龍朝神秀大師進京,那次不是如此?只不過這次換做道山大師罷了,也沒什麼好奇怪。”,人越聚越多,馬車愈難以動彈,二人遂坐在車上隨意閒話。
聚集的人多,就有許多心思靈巧的小商販們挎着竹藍叫賣起胡餅、果酒等物,唐離二人隨意買了些,就在車上隨意邊吃邊等。
這一等就是近個多時辰,正等二人心生焦急、百無聊賴之時,卻聽前方隱隱如悶雷般的聲響驀然而起,唐離探頭看去時,就見車外綿延數裡黑壓壓的人羣如同狂風下的蘆葦一般,浪趕浪的齊齊折腰拜倒在地,這其中有十之**的人因被阻隔,連道山大德的影子都看不着,但也激動不已的跟着跪倒地上,口中連稱“金山古佛”不止。
這聲音初時還散亂的很,到得後來,漸趨統一,一時間“佛爺、佛爺”的呼喚聲震四野,唐離隨意看去,見車下許多人竟已是臉色漲紅、淚流滿面。
雖然心下早已預料到場面必定宏大,但真真看到眼前這一幕,唐離還是由不得從心底感嘆宗教力量之大,這民間信衆之虔誠。
撩車車簾,站在車轅上的唐離越過萬千人頭眺望過去,只見前方官道上當先而行的是一個三十二人擡的巨大明黃肩輿,上面端坐着一位雙手合什的衲衣老僧,想必這便是道山大師了。而手扶肩輿護持的是左右各四,共八位身着紫衣的大臣,肩輿之後是長長的官員隊伍,服色由紫到緋以至青,倒也是鮮明的緊。
肩輿每前行一步,正對着它的百姓當即拜地連連叩,這其中更夾雜着隱隱哭聲。
唐時雖不禁民間百姓服黃,但明黃顏色卻是隻能皇家專用,至於三十二人擡的肩輿,更是普天下只此一尊,目送隊伍步步去遠,唐離猶自心下驚駭,沒想到當日伽楞寺中那個並不甚起眼的老和尚,今日竟然尊榮如此,一時之間,他竟是有些荒誕之感。
“我有明珠一顆,久被塵埃關鎖。如今塵盡光生,照破山河萬朵。”,口中輕吟出道山當日的佛偈,唐離忍不住喃喃自語了一句:“這老和尚現在可真是明珠了,而且還真是能光耀山河萬朵的大明珠!”。話剛說完,他自己也忍不住輕笑出聲。
隨後又過了約半個多時辰,待人羣漸漸散去後,馬車才得重新起行,如此一來,當他們到了長安城裡道政坊前時,天色竟已到了黃昏時分。
堅拒了翟琰相送的好意,在車上坐了大半天的唐離隨意活動着胳膊腿兒,懶洋洋的向自己暫居的小院前走來。
“好個阿三,到現在還沒回來”,看了緊鎖的院門,微微苦笑的唐離順手自腰間掏出鑰匙。
“阿彌陀佛,山南金州一別,至今已是半載有餘,唐居士別來無恙!”,堪堪唐離的手剛伸向門環處,就聽身後傳來一個恬淡清朗的聲音,扭頭之間,就見到那個俊美不可方物的美和尚悟名。
“哎!你怎麼在這兒,沒跟着道山大德?”,遠隔千里,突見故人,他鄉遇故知讓唐離一時也顧不得開鎖,轉身去重重拍了拍悟名美和尚的肩頭,語帶驚喜說道。
“我一路隨着太師祖到了新豐縣,隨後就先進了京”。時隔半年重見唐離,悟名也覺心喜,說話之間,已是抿脣而笑。
只是他這笑容初露,就見唐離虛捂着眼睛道:“和尚別笑,我眼暈”,半分玩笑,半分是真,唐離剛說完,已是忍不住笑出聲來。
聞言,悟名一愣,斜着瞥了唐離一眼後,再次破顏而笑,“半年不見,居士竟是與舊日大有不同了!”。
“一個和尚,長的美成這個樣子,着實不象話”,悟名斜眼一瞥的風情,饒是唐離也看得呆了一呆,心下微帶酸味的自語了一句後,邊上前開鎖,邊隨意笑道:“噢!我還是我,和尚倒看出什麼不同來?”。
“若是半年前,居士對貧僧絕不會如此親近;若是半年前,居士也絕說不出剛纔那話來。”,隨着唐離束手邀客的手勢內行,悟名和尚清朗的語聲淡淡道。
“我果真變了嗎?”,聞言,唐離心下自問了一句,卻得不到答案,“許是今天心情不錯的緣故?”,搖搖頭,他也微笑跟着走進院去。
“半載不見,你這和尚愈恬淡了許多,分明是佛法大有精進,可喜可賀!”,伴着和尚走進書房,兩人坐定後,唐離仔細打量了悟名一番後,微笑言道。
只是這句說完,唐離才驀然醒悟,自己今日自見悟名之後,始終的稱呼都是“和尚”二字,雖然這算不得貶稱,但也絕對談不上恭敬,半年以前的自己,是萬萬不會如此的,想到這裡,剛纔那個問題驀然又浮現心頭,“我果真變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