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國蘭嘴角抽搐, 阿泰拍拍他的肩膀,說:“翰國兄,看來大夥兒都知道你有庫房呢。”
翰國蘭自言自語道:“這已經是最後一個替身了, 用完可就沒了。”
裘永思笑道:“若不是提前放了這麼多血, 多半騙不過那蠱猿。”
阿史那瓊說:“你們差點就提前失敗了, 若蠱猿回去後, 仍打算再將屍體吃完……”
陸許答道:“不會的, 我篡改了大狼出發前做的一個夢境,讓他多了一段記憶。”
“哦?什麼記憶?”裘永思問道。
陸許沒有回答,末了道:“總之, 讓他在夢裡欠了翰國兄的一個情,促使他保他全屍。”
衆人臉色都是微微一變, 翰國蘭說:“你能影響任何人的夢, 甚至記憶?”
裘永思馬上示意陸許不要多說, 陸許便沉默了。阿泰岔開話題,笑道:“翰國兄, 陸許救了你性命,這要怎麼謝我們家陸許?”
翰國蘭那大鬍子微一動,突然變了個模樣,笑容可掬地說:“若不是你們讓莫日根王子去充當臥底,我也不會性命垂危, 驅魔司冒險啓用此計, 再護得我平安, 不是應該的麼?”
阿泰也笑答道:“可不能這麼說, 翰國兄, 今天不是莫日根來,明天安祿山也會派個別的, 總之定會殺了你才放心呢。”
陸許聽得不耐煩,心思已不在這上面,說:“你倆慢慢討價還價,我走了。”
陸許離開,裘永思要勸,阿史那瓊卻示意自己跟着,讓他留下。
翰國蘭說:“若非莫日根王子親至,我又怎麼會着了道兒?看來我還是太信任你們了……”
“那可不至於。”阿泰還在與翰國蘭漫天要價,落地還錢,說,“安祿山鐵了心要殺你,誰知道會出別的什麼招呢?”
裘永思笑吟吟道:“哎,阿泰,助人爲樂嘛,何必挾恩圖報?依我說,要麼咱們還是先忙別的去吧?”
阿泰便就此放棄,翰國蘭卻色變道:“等等!你們布了這麼個局,就扔着我不管了?”
裘永思與阿泰作勢要走,阿泰一攤手,說:“生意沒法做了,不走等什麼?”
翰國蘭意識到這下問題嚴重了,問:“你們什麼時候殺天魔?”
裘永思說:“得等長史回來罷?”
“什麼時候回來?”
阿泰與裘永思一起露出無辜的眼神,又要轉身。
翰國蘭本以爲還有後續,沒想到阿泰千辛萬苦找上門,先是攛掇他動用了個替身娃娃,再騙得蠱猿成了他的身份,如今證明身份的珍珠戒指也隨之換掉了,萬一自己一露面,不是被蠱猿殺,就是被莫日根補刀,又要怎麼辦?
“回來回來!”翰國蘭無奈咕噥道,“真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你們要什麼,說吧!”
阿泰認真道:“翰國兄,天魔不除,長安永無寧日,你的命也保不住。”
“知道了!”翰國蘭不耐煩道,“開價!”
裘永思搖了搖手中摺扇,與阿泰對視一眼,阿泰示意裘永思開口,裘永思思忖片刻,而後便道:“一個情報。”
翰國蘭示意裘永思說就是。
“天魔爲什麼要殺你?”裘永思若有所思道,“你知道它的什麼短處,或是剋制他的法寶?”
這話卻是把翰國蘭給問住了,他憤怒地說:“我怎麼知道天魔爲什麼要殺我?我要知道,還會在這兒?早跑了!”
裘永思突然靈光一閃,將摺扇一收,拍了拍手掌,問:“跟我們走,我帶你看一樣東西。”
翰國蘭見鏡中那萬寶已找到機關,打開了自己的私人庫房,正要發火時卻被阿泰推着,身不由己地離開,阿泰與裘永思兩人將他往中間一夾,不住口地勸他錢再多也沒有命重要,好說歹說,纔將他帶離了長樂坊。
曠野中一片漆黑,一頭巨大的黑狼正在野外以雙爪飛速刨土,不多時便扒出了個不到一丈見方的深坑。
它時而停下,耳朵輕動,或是轉頭狐疑地嗅了嗅,警惕着四周的風吹草動。挖好坑後,黑狼甩頭將翰國蘭的屍體扔了進去。
陸許站在一棵樹頂上,遠遠地看着大地上那一幕,月亮從烏雲中出來,霎時銀光萬道,閃爍在黑狼油光滿布的毛皮上,照着它以爪子將土堆推攏,繞着那臨時的墳轉了兩圈,低頭嗅了嗅,轉身離開。
阿史那瓊站在另一處,兩人一同看着黑狼離開。不多時,陸許從樹上下來,阿史那瓊躬身,扒拉黑狼蓋上的土。
陸許說:“這法寶還能回收?”
阿史那瓊答道:“管他的,帶回去看看。”
阿史那瓊顯然連用過的替身法寶也不想放過,在土裡四處翻找,陸許倒沒耐心陪他,站直了身體,望向莫日根離開的方向。突然化身白鹿,“唰”一聲踏空飛走,阿史那瓊喊了一聲,根本追不上,只得作罷。
長安入夜,白鹿渾身散發出潔白之光,散入千家萬戶,噩夢中的兒啼頓止,原本在夏夜中躁動不安的長安頓時變得真正地寧靜了下來。
黑狼踏過平康里的屋頂,渾身毛髮一抖擻,恢復人形,躍下巷中,沿巷走去,在一家羊湯鋪子前吃夜宵,用殺過人的手將餅一塊一塊掰開,放進湯裡,手指上還帶着些許血。
陸許趴在平康里二樓的欄杆上,朝下靜靜地看着坐在對街的莫日根。莫日根認真地咀嚼着,像是在出神。那側臉輪廓在平康里燈紅酒綠的映照下,竟是別有一番撥動陸許心絃的震顫感。
他的身上有股自然而然的邪氣,就像一名陰冷的死神。從平康里出來吃夜宵的堂客、買熱食的小廝、擦拭桌子的小二,都莫名地避開了他,躲得遠遠的,乃至他的桌前獨自一人。陸許認真地看了他一會兒,想起這家羊湯是他們剛到長安時,莫日根帶他來吃的第一間店。
他告訴陸許,他很喜歡這家的味道,以全羊入鍋煮得綿軟糯爛,湯作乳白色,荊芥清香調味,讓羊湯變得鮮美無比。烤餅焦黃,掰碎後十分入味……長安只有這一家羊湯裡放了荊芥調味,而室韋族過豐收節時,煮一隻全羊,也放荊芥。
那是家的味道,不過陸許並無這記憶,也就無法理解莫日根對這美味的迷戀……
……但他現在感覺到了。
他閉上雙眼,嘗試着介入那瘦削邪氣青年的記憶中,他看見了莫日根坐在室韋王族的最邊緣處,參與他們的豐收大會。草原上載歌載舞,莫日根則無聊地以手指擺弄着案上的幾塊小石頭,端詳跳豐收舞的人羣。
一隻癩皮狗四處聞嗅,來到莫日根腳邊,尋覓食客們施捨的殘羹冷炙,莫日根突然擡腳踩了下去,一腳踩在那狗身邊,小狗被嚇了一跳,趕緊地遠遠逃開。
“你變壞了。”陸許自言自語道。
莫日根扔下銅錢,起身離開,沿着漆黑小巷走去,陸許轉身下樓,一路跟在他的身後。
暗巷安靜無比,莫日根一身黑衣,隱沒在黑暗裡,陸許不敢發出太大聲響,漸漸地失去了他的方向,思忖片刻,想必是回安西衛府去回報。正要轉身抄近路去看看時,驀然間背後一陣風起——
陸許瞬間警惕,回身格擋,一身黑衣的莫日根左拳右掌,兩下拆招,切向陸許手腕,陸許伏身一個迴旋,從莫日根肋下鑽出,兩人在空中換掌。
剎那平地揚起一陣風,氣勁相撞,陸許原以爲自己速度佔了上風,莫日根那速度卻驀然比自己更快,化作一道虛影,拳腳|交錯,幾乎是寸步不離地再次貼了上來!
這傢伙速度怎麼變得這麼快了?!陸許震驚了。
“從前都是讓你的。”莫日根冷冷道,俯身到他耳畔,霎時陸許出腿,被莫日根一掌拍開,陸許借力翻身一招回旋,踹在他肩頭!說時遲那時快,莫日根一記勾掌,將陸許腳踝鎖住一擰。
陸許被擰得凌空飛起,在空中轉圈,緊接着被莫日根摔向巷牆,背脊狠狠一撞,五臟六腑氣血翻涌,險些吐出血來,暗道不好正要逃離時,莫日根卻一手撐着牆,整個身體伏了上來。
同時間,釘頭七箭離開箭囊,刷然指向陸許。
“還來。”莫日根帶着危險的氣息,低低說道。
陸許:“……”
陸許感覺到莫日根在這黑影裡如同一隻嗜血的狼,全身毛髮豎立,幾乎就要擇人而噬。
“還什麼?”陸許冷冷道。
“箭。”莫日根沉聲道。
陸許沉默地打量他,心中猜想,天魔究竟如何影響着他的心智?眼前的莫日根仍記得自己,記得所有的事,那麼,是不是也記得他自己先前所制定的計劃?
“交出來……”
莫日根的聲音突然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則是睜大了雙眼,而陸許一手覆在他的側臉上,側頭已吻上了他的脣。
莫日根萬萬沒料到陸許竟會做出如此舉動,然而陸許那動作卻簡直是水到渠成,閉着雙目,專心吻住了他。
莫日根:“……”
“對不起。”
脣分時,陸許面無表情道:“一時沒忍住。”
說畢,陸許趁着莫日根這麼一失神,“唰”一聲離開了他手臂的牢籠,以最高速度貼着巷壁一縱身,頃刻間竟是產生了虛影。莫日根還沒反應過來,倏地擡頭,陸許已消失在頭頂。
莫日根兩步躍上對面牆壁,再一翻身跳上另一堵牆,幾個縱躍上了房頂,只見一輪明月高懸,陸許已消失無蹤。
莫日根半晌不得言語,片刻後表情複雜地轉身離開。
陸許則藏身錯落屋椽間,在莫日根的視線死角下,不住喘息,直到腳步聲遠離,消失,他才籲出一口氣,緩緩爬向屋檐盡頭,安靜坐着。
烏雲再次捲來,擋住了月亮。
黃豆大的雨水落下,繼而嘩啦啦地全城下起雨,鋪天蓋地。
蘭陵琥珀正打烊時,阿史那瓊扛起門,封了酒肆前門,陸許渾身溼透,從縫隙中閃身進來。
“正要出去找你吶。”阿史那瓊說,“又跑哪兒去了?”
陸許沒有說話,一時竟有些失魂落魄,不理會阿史那瓊,徑自進了後間。屏風後點着一盞燈,裘永思、阿泰與翰國蘭正在桌前商議。
“李景瓏究竟什麼時候回來?”
“從前你連見他一面也懶得見。”裘永思笑道,“現在倒是關心起他來了?”
翰國蘭重重地“噯”了一聲,答道:“我又怎麼會知道這傢伙身爲一介凡人,能走到如今這位置上?”
翰國蘭自打驅魔司成立伊始,便與他們這夥人打了不少交道,狐妖案時他恰恰好不在京城,本以爲李景瓏不過是個尋常凡人,沒想到現在竟是成了驅魔司的領導者,不由得感嘆人不可盡信傳言。
“你就把話說清楚了……小陸?”阿泰見渾身溼透的陸許繞過屏風,朝後院去。
“嗯。”陸許答道。
“你過來看看。”裘永思說。
陸許也不答話,更對翰國蘭所言毫不關心,只是回了房,阿泰朝裘永思使了個眼色,裘永思只笑着搖搖頭,示意不必太擔心他。
翰國蘭續道:“當初我不知道那金劍是不動明王寶物,若知道了,還會賣給他?”
“你就省省罷。”阿泰說,“除了他,還有誰會來買?又有誰會用?”
“說說說。”裘永思提筆蘸墨,又說,“這就記下了。”
翰國蘭遲疑片刻,說:“這可是說好的……”
“知道了。”阿泰與裘永思又一齊答道。
“你就住蘭陵琥珀。”阿泰說,“待我們完事兒了再送你出去,這次辦得神不知鬼不覺,不會有人知道你下落。”
翰國蘭想了想,最後下定決心,說:“好罷,這把劍,其實是個小偷,從洛陽通天塔內偷出來的……”
這話一出,阿泰與裘永思頓時坐直了身體。翰國蘭在從前始終不知“智慧劍”來頭,只知其是狄仁傑生前佩劍,而傳說狄仁傑窮其一生,亦在搜尋與這把劍配齊成套的其餘武器的下落。
但直到他死,亦只有這把劍,且鏽跡斑斑,未隨他下葬,而是被送入通天浮屠的塔底,後來中宗李顯繼位,浮屠再無人管,時有小賊前去偷掘,便從塔底偷出了幾尊玉雕與這麼一把狄仁傑的生前武器。
隨之存在的,還有一封遺書,翰國蘭也曾動過心思,尋找這諸多武器,卻漸漸地發現,這劍毫無神通,不過是一把廢鐵,於是就不再記得,一次商會拍賣時,翰國蘭授意手下,將這把劍取出,猝不及防在李景瓏面前拍出了一個天價。
其後翰國蘭驚詫不已,以爲自己錯過了什麼稀世奇珍,着實暗中觀察了李景瓏一番,卻見他只是將劍重新打磨拋光,成日帶在身邊,更無驚人之舉,這點重新燃起的新鮮感,便也漸漸地淡了。
“遺書呢?”裘永思說。
“燒嘍。”翰國蘭無奈道,“有一夜過大漠,着實太冷,爲了生火御狼……”
阿泰無奈,擡手示意說重點:“餘下五把武器在何處?”
翰國蘭想了想,說:“都是遺書上的猜測,我還以爲狄仁傑編了幾個故事,來哄着後人……”
遺書上並未指明確切的地點,而是繪出了五個符號,分別是……
“你這鬼畫符的!誰知道是啥啊!”裘永思看着翰國蘭隨手畫的幾個圈,抓狂道。
鯉魚妖扒着案几邊緣,好奇地朝上看,想了想,指着其中一個,說:“這符號好像在哪兒見過?”
阿泰與裘永思馬上看着鯉魚妖,緊張起來,鯉魚妖想來想去,實在記不得。
翰國蘭畫完,一攤手,說:“這是我知道的所有了,再問我也沒轍。”
紙上繪着五個奇怪的符號,一個也沒見過,阿泰與裘永思苦想半天,都猜不出是什麼意思,鯉魚妖則認爲是建築上的某種花紋,猜測良久後,裘永思宣告放棄,說:“不管怎麼樣,現在咱們已經有了第一道線索,這是個好的開始。”
阿泰原想天魔既然如此忌憚翰國蘭一個商人,極有可能是因爲翰國蘭知道某些至關重要的消息,所以不惜一切代價要將他滅口。而翰國蘭在此之前,連天魔都沒聽說過,更遑論掌握它的什麼軟肋。法寶商人既對法寶熟悉,那麼便應有某些法寶剋制天魔……聯想到翰國蘭是智慧劍的曾經一任擁有者,唯一的可能就着落在不動明王的六器上。
現在終於有了端倪,裘永思更提議不如先去找到,交給李景瓏,結果卻出乎意料的,得到了一個如此模糊的線索,只得待李景瓏歸來再行下一步商議。
雨越下越大,嘩啦啦地響着,敲打在屋檐下與天井中的池塘。
陸許躺在房中,輾轉反側。
風雪中關城下,無數飛雪交織錯落,一剎那散開,如同創世時混沌初闢所爆發的羣星,光芒之中,現出莫日根英俊的容顏。他的口中,唸誦着自己聽不懂的話語,那眼神就像溫柔的……
“……大海。”
那是鴻俊告訴他的,陸許這一生從未見過海,鴻俊也沒有,但他曾聽說過,人間的盡頭,是無邊無際的蔚藍色海洋。並約好這一生,總得去看一次海。
聽說它廣博無際,在多少個夜裡,總讓陸許想起莫日根藍黑色的雙眸。
那家羊肉湯其實挺好吃……勝過他在涼州吃過的許多菜,陸許初來長安時,總習慣了看着莫日根的後背,他的肩膀因常年拉弓而寬闊有力,背脊就像山巒般給他在這陌生之地,寂寞思緒中的安全感。
陸許嘆了口氣,側過身,閉上雙眼,吻過莫日根的嘴脣還在微微發熱。
安西衛府中,莫日根將箭囊扔在地上,踞坐於角落裡,像頭不甘心的狼。
“任務完成了?”萬豐的聲音在房外響起。
“滾。”莫日根冷冷道。
萬豐沉聲道:“大人令你前去回報……”
“滾!”莫日根運足真氣,充滿暴戾的一吼,整間房都在隨之震動,外頭隨之靜了。
他伸出舌頭,緩緩舔了一圈嘴脣,閉上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