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雄隨手把鴻俊從背上一抓,拖了下來,胳肢了他幾下,鴻俊便大笑起來,青雄勒令他站好,問:“又闖禍了?”
鴻俊方纔手上全是灰,這下抹了青雄一臉,見他滑稽,只指着他忍不住大笑。青雄莫名其妙,鴻俊便朝他繪聲繪色地解釋了一番,青雄得知重明失態,便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兩人笑了一會兒,鴻俊正色道:“你回來給我帶了啥?快給我!”
青雄答道:“沒有。”
鴻俊不信,便上前去青雄身上摸,青雄向來打赤膊,能裝東西的只有倆褲兜,鴻俊不死心要去掏,青雄便一本正經地答道:“真沒有。”
“書也沒有,吃的也沒有。”鴻俊臉色臭了下來。
青雄笑道:“上回給你捎的那幾本傳奇,看完了不曾?”
鴻俊答道:“翻爛了。”
青雄見鴻俊滿臉失望,便忍不住想逗他,又問:“你家趙子龍呢?”
“在呢。”鴻俊喊了聲,鯉魚妖便一蹦一蹦地過來了,五年前他在太行山裡無意間找到了這隻成精未遂,變了半個人形的鯉魚,便把它養了起來。後來青雄給他捎了些人間的三國英雄傳奇,鴻俊心潮所至,便給這鯉魚妖起名喚“趙子龍”。並宣揚,它是要跳龍門化成金龍的。
青雄又變戲法般掏出一物,指間提着鏈條,鏈條下墜着件寶物,晃來晃去給鴻俊看。
“這是什麼?!”鴻俊驚訝道。
只見那物極其小巧,乃是一條金鍊上拴着個吊墜,吊墜爲金石所制,吊墜上重重機括環繞,中有一極小的水晶球,球中溫潤白光若隱若現,如一盞燈般。青雄遞出吊墜時,庭院亦隨之亮了起來,那光華較之天際烈日,竟不遑多讓。
“先交你保管。”青雄將吊墜放在鴻俊手心中,繞開金鍊,笑道,“可不敢隨便教你玩法寶了,害我挨你爹罵。”
鴻俊得了這精巧玩意,當即要捧着去研究一番,便點了點頭,青雄又叮囑道:“千萬不可摔壞了,這水晶脆得很,回頭再告訴你怎麼用。”
鴻俊忙應聲,捧着項鍊走了。
“十六歲了。”
青雄走進偏殿時,重明正在喝茶,青雄便跪坐案前,瞥向重明。
“今日又闖禍,被我重罰了一頓。”重明漠然答道。
青雄答道:“少年郎,總是愛闖禍的,當年你我與孔宣,亦常常闖禍。”
重明眉頭一揚,說道:“他還沒有準備好。”
青雄答道:“昨夜我收到了這封信,是人間驅魔司所發出,距離天魔現世,還有不到四年。信上正在召集青年才俊,重返長安,據我猜測,應當是爲了四年後天魔現世所準備……”
青雄遞給重明一封信,重明卻看也不看,手指一搓,指頭迸出一團烈炎,迎向那信,青雄不願燒了,便收了回來。
“重明,如今世間,妖族橫行,大唐人才凋零,來不及了。”
重明側頭直視青雄雙目,一字一句道:“你莫要忘了,我們也是妖族。”
“你還記得?”青雄道,“我以爲你早就忘了,妖王陛下。”
重明瞬間散發出強大的氣勢,彷彿有烈焰在他的體內熊熊燃燒,他的眉頭深鎖,帶着怒意,直視青雄。
書房內,鴻俊先是用兩把飛刀撬,再用一把剪刀剪,都拆不開那吊墜外頭的機括,最後用榔頭敲,敲得滿頭大汗,都無法把吊墜裡的小水晶拆出來。
“啊啊啊——”鴻俊拿了個青銅瓶,只想往上面砸。
“你爲什麼就跟它槓上了?”鯉魚妖在旁問,“青雄殿下囑咐過你,別把它打碎了。”
“我就想把它拆下來。”鴻俊說,“裝在我的刀柄上。”
“這裡頭的光一定不是尋常東西。”鯉魚妖爬上桌子,踩在一本書上,趴了下來,魚眼裡映着吊墜中熾盛的光。
“外頭有一圈符咒。”鴻俊端詳道,“究竟是什麼呢?封印它的?這光看起來好舒服。”
“只是看着就暖洋洋的。”鯉魚妖說,“心情也好了很多呢。”
鴻俊將那吊墜一揣,說:“問青雄去。”
“你罰站還沒站完呢!”鯉魚妖提醒道,鴻俊已揣着吊墜,興沖沖地走了。
殘陽如血,轉過羣山,晚霞中山嶽間鳥鳴陣陣傳來。
鴻俊來到偏殿時,忽聽見殿內響起了激烈的爭執聲,嚇了一跳,躲在柱後。
“那黑蛟得位不正,他永遠不會是妖王!陰溝中的爬蟲,也配?!”
“可我們戰敗了,這是不爭的事實!”青雄沉聲道,“除非重回人間,將他徹底毀滅,否則待天魔復生,統領妖族,人間將生靈塗炭!”
“生靈塗炭與我何關?!”重明爆喝道,“人族見利忘義,忘恩負義!他們帶走了老三,將他與一個人類的兒子扔給我撫養了十二年!我爲什麼要去撫養一個有一半人族血脈的孤兒?!”
“那也是孔宣的孩子!”青雄聲音低沉,責備之意盡顯,“當初孔宣離去之時,你就沒有半點悔意麼?!”
“我有什麼悔意?!”重明幾乎是咆哮道,“若不是那個人害死了孔宣,如今鴻俊犯得着當個沒爹沒孃的孩子?!”
“人族有忘恩負義之徒,見利忘義之輩,卻也有狄仁傑這等朋友。”
“朋友?!”重明冷笑道,“他不會爲人族做任何事!絕不!”
青雄的聲音發着抖:“孔宣乃是神魔一體,鴻俊繼承了他的五色神光,他能替妖族剷除那黑蛟,爲他爹報仇,毀去復生的天魔。何況你若將他一輩子留在此地,遲早有一天,他也會知道真相!”
“離開中原那天。”重明沉聲道,“我就已說過,妖族是死是活,我不再關心,天魔?我只盼天魔儘快復生,將這些該死的人族統統殺掉!”
“你就不能誠實點?!重明!”青雄驀然上前一步,一身氣勢散開,剎那偏殿內充滿了危險的氣勢,兩人對峙之時,桌上茶杯不斷震盪,發出輕響,窗格震盪。
突然門外傳來腳步聲,青雄與重明同時收了一身氣勢,驀然轉頭。
青雄追出幾步,看見的卻是鴻俊的背影。
“當初孔宣離去之時,你若能挽留他哪怕一句,今日又怎會如此?”青雄嘆息道,“你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只是一個‘滾’字,從此以後,便天人永隔。”
說畢,青雄大步離開偏殿,留下重明獨自對着門外暮色,靜靜出神。
入夜漫天星辰,太行山巔銀河如瀑。
腳步聲由遠至近傳來,鴻俊只是一動不動,躺在捨身崖一塊平坦的岩石上。岩石朝着山崖前傾斜,如有不慎,便將隨時滑下萬丈深淵。
青雄爬了上來,躺在鴻俊身邊,二人無聲出神,望着燦爛的夜空與星河。
“是真的嗎?”鴻俊突然問。
“是真是假,你的心裡,早已有了答案。”青雄答道。
鴻俊不住喘息,青雄卻擡起手橫過他面前,按住了他的雙眼,鴻俊抓住了青雄的手,在他手上蹭乾眼淚。
“爹是不是恨我?”鴻俊哽咽道。
“他嘴上說的,與心裡想的,往往是兩回事。”青雄出神地說,“你莫要怪他說的話,他若當真不願意,世間絕無任何人能勉強他。今日交給你的,還在你身上麼?”
鴻俊抖抖索索,取出那吊墜。
“你不是想去人間麼?”青雄接過吊墜,吊墜中的柔和光芒頓時照亮了半個山頭,與那漫天星輝相映,鴻俊在那光芒的照耀下,逐漸平靜下來。
“吵着鬧着,每次我來時,你都要我帶你去人間,如今你已長大。”青雄又說,“我說,喏,去吧,爲何懼怕?”
鴻俊先是一喜,旋即想到重明,表情又轉爲黯然,怔怔看着青雄。
青雄面朝那吊墜中閃爍的光芒,喃喃道:“人間有許多吃的,有許多玩的,有美貌的姑娘,有一起喝酒的夥伴,有一傳十里的樂聲,有晝夜不滅的燈火,去吧,去那萬丈紅塵之地,你不會後悔。”
翌日,偏殿內收拾完畢。
鴻俊走進偏殿內,原本三把王座被挪到偏殿中,重明居中,青雄居左。重明的表情一如既往地冷漠,鴻俊便叫了聲“爹”,規規矩矩站在角落裡。
“我不是你爹。”王座上,重明的聲音彷彿不帶任何感情。
鴻俊站在地下,頗有點侷促不安,他朝重明答道:“你是,你就是我爹。”,重明卻將目光挪開,落在第三把空的王座上。
“你爹名喚‘孔宣’。”重明沉聲道,“與我、與青雄一般,乃是曜金宮之主,你問過我,剩下一把椅子上坐的是誰,現下我可回答你了。”
“這把椅子上,曾經坐的就是你親爹。當年你爹死後,青雄將你抱回曜金宮。如今你長大了,也該回去了。”
“回哪兒去?”鴻俊問。
“從哪兒來,回哪兒去。”重明淡淡道。
“我就是這兒的人。”鴻俊又說,“我哪兒也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