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題

一路上,老林都沒有拆信。

林朝夕的關注點,本來也不在信的內容上。

她只是忽然想到,在現實世界老林車禍後,醫生曾把老林隨身物品裝在袋子裡交給她。

裡面有老林的衣物、手機和零錢,但她很確定,當時袋子裡並沒有任何信件。

票根或許會隨手丟棄,但一封他千里迢迢去取的信不會。

那麼問題來了,現實世界裡信,究竟去哪兒了?

林朝夕腦海中閃過諸多猜測。

老林可能在取信前遭遇車禍,像一些案例中說的那樣,因爲車禍失憶,完全忘記取信這件事。

也可能有人故意撞了老林,偷走他懷裡的信,但這樣的話,老林醒來後不會完全不提……

所有推測都不夠有說服力,林朝夕看着車窗外的街道,莫名覺得她遇到了一道龐大而難解的命題。

她說不出這道題和什麼有關,看不見題幹更不知道答案,她只是知道,她現在答不出來。

四周她曾熟悉的街道,冬日稀薄的陽光下,城市間灰濛濛的,只有漂亮姑娘們還衣着鮮妍。

在東明湖公園,公交車停了下來。

遠處有大片灰白相間的建築羣,遠看很像是什麼五星級度假酒店。

“是那邊嗎?”林朝夕很猶疑地問老林。

“不會錯的。”

東明湖極大,他們曾郊遊過的南山在湖西南角,而慈恩醫院在東邊,臨湖而建,環境很是清幽安寧。

她和老林站在門衛室前。

“請問你們有預約嗎?”保安問道。

林朝夕愣住,裴之的手機從他離開安寧後就關機了,他們來之前誰也沒通知他,所以當然沒有預約。

“那病區號呢,我電話確認一下。”保安說着拿起座機。

林朝夕和老林互相看了對方一眼,不約而同後退。

林朝夕撥通花捲電話。

如果讓保安打電話到病房,很難保裴之媽媽知道這件事後,又會鬧出怎樣的家庭糾紛。

卷哥情商極高,一聽是她的聲音,估計老林也在旁邊,二話不說就代爲聯繫,只讓他們在門口稍等。

湖邊風很大,她掛斷電話,和老林走到避風的角落。

他們等了一會兒,門衛室方向傳來“咔”一聲輕響。

鐵門移開,林朝夕擡起頭,看到了裴之。

男生穿着和以前一樣的樸素運動服,卻在看到他們瞬間,怔住了。

他瞳孔微張,步伐停止,看上去想和他們打招呼,但因爲某些情緒的淤積,沒有在第一時間開口。

對裴之來說,這個反應已經是不知所措了。

老林反應更快一些,他向裴之招了招手。

裴之很快恢復,向他們走來。

男生的面容越來越清晰,林朝夕用手擋着湖光,仔細端詳着他。好像又瘦了,下顎線條因此更簡潔俊秀,但眉眼卻因此更加深邃。遠處水面波光粼粼,他卻像在水底照不見光處。

林朝夕也說不清這是種怎樣的感覺,好像在十幾天內,她所認識的男生變成非常成熟冷靜的男人。

裴之走到他們跟前,想如往常一樣,和他們打招呼。

但還沒等他開口,老林二話不說,直接將人拽到自己懷裡。他用寬闊的手掌,用力拍了拍男生的背,空間裡有沉重的“砰砰”聲響起。

時光流轉,老林仍是那年夏令營他們野炊時,用擁抱告訴裴之“你也可依靠我”的那個男人。

湖邊靜默無言,林朝夕低着頭,莫名鼻頭酸澀。

老林很快鬆開裴之。

林朝夕聽到聲音,收了情緒,笑着擡頭,也準備抱抱裴之,說一聲“好久不見呀”。

只是“好”字還梗在喉頭,她突然被男生用力攬入懷中。

她被壓在他肩頭,扣在肩頭的手很緊。想好的臺詞在這瞬間都失去效力,最後她聽到自己心底的聲音響起。

“好想你啊。”她忍不住說道。

裴之扣在她肩頭的手指發緊,湖水輕輕舔舐堤岸,一切靜得徹底。

林朝夕不知道她和裴之的擁抱持續了多久。最後,連老林都忍不住咳嗽,提醒他們差不多可以了。

慈恩醫院周圍都是景區,他們不可能站在醫院門口敘舊。所以裴之七拐八繞,帶他們到附近的小飯店落座。

“你們怎麼特地今天過來?”裴之問。

“我有點私事……”

老林大致講了老門衛和信的事情。

林朝夕忽然意識到,老林講給裴之的版本和講給她聽的一模一樣,他從沒想瞞他們任何事。

像老林這樣的人,“不記得”就是不記得,“不能告訴你”他也同樣會說不能告訴你。

所以老林確實出了車禍,他也不記得中間發生的事……

她想到這裡,忽然聽到裴之開口:“但今天是週一。”

裴之說話時正看着她,意思是“你怎麼來了”。

“週一怎麼了,我每天努力學習,不就是爲了想逃學的時候就可以逃學,不行嗎?”她笑盈盈看着裴之。

“行。”

裴之態度乾脆,林朝夕莫名被嗆了下。她捂住嘴,忍不住開始重重咳嗽。

裴之拍着她的背,問老林:“完成了嗎?”

“差不多了。”

“還差在哪裡?”

老林:“師傅不遠萬里而來,你是想和我談工作?”

裴之想了想,改口:“您最近身體還好嗎?”

“湊合吧。”老林答。

“你呢?”裴之轉頭。

林朝夕正在夾花生米,被嚇得筷子一滑,又開始劇烈咳嗽:“我,咳咳,可能,有一點點不好。”

“去醫院看過了嗎,血象怎麼樣?”

裴之仔細問到“血象”,那她根本編不出。

老林開始喝水,她只能硬着頭皮回答:“去社區醫院開了藥,沒驗血。”

“回去還是要去醫院看看。”

“行了行了,還是聊工作吧。”老林大手一揮,阻止裴之繼續教育他們。

主菜陸續上桌,老林招老闆要來紙,把餐盤推開,在小飯館裡給裴之講起他後續的論證思路。

一條大黃狗躺在門檻上,煙囪向外散出暖灰色的細小煙霧。老林很快寫完幾頁,伸手問老闆繼續要紙。

陽光溫暖,透過玻璃窗照下。

林朝夕坐在裴之身邊,連日來的緊張不安逐漸被撫平。

她趴在桌上,側過腦袋,眯着眼睛看裴之。從他微卷起的髮梢看到他在陽光下專注的眉眼,她偶爾咳兩聲,裴之會用手不輕不重拍着她的脊背,大概是氣氛太溫柔舒適,她卻在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她醒來的時候,老林和裴之還在說話。事實上,整個吃飯時間,他們一直都坐在小飯館裡聊論文。

林朝夕聽着他們交流,醒來後隨便扒了兩口飯。她偶爾會插兩句話,又或者回答他們的問題。只覺得這樣就很好,如果時間能一直這麼往下,就再好不過。

但在某一時刻,裴之停下來,低頭看了看手錶。

有人打開店門,冷風吹入,林朝夕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老林很自然地放下筆:“要回去了嗎?”

裴之點了點頭:“時間差不多了。”

“走吧,送你回去。”

老林起身結賬,裴之拿過桌上的稿紙整理了一下。

林朝夕擡頭看着時鐘,知道裴之出門的時限是一個鐘頭。

吃飯是40分鐘,來去路程各耗時10分鐘,裴之大概從見到他們後,就已經選好最合適的地點。

他們從小飯店走回醫院。

東明湖邊道旁樹木濃密,裴之和老林並肩,走在她的前面。

右手邊是泛着波光的湖面,近處看起來很清澈,遠處卻泛着種灰白。

林朝夕在不禁意間收回視線,看到裴之不遠處的背影。

筆直、堅韌,從很久很久前開始,就一直在她視線前方。

湖岸線在陽光下長而刺眼,彷彿能蔓延到天地盡頭。

可能是沒睡醒,也或許是陽光下時間久了讓人糊塗,她看到了裴之在褲袋邊輕輕擺動的手,加快步伐,走到裴之身邊。

老林在前面,裴之不知何時落後了幾步。

差不多就在她鼓起全部勇氣要伸手的瞬間,一隻冰涼卻有力的手覆蓋上來。

像被人用手捏了一把心臟,心跳驟然停滯,又在下一秒急劇加速。

林朝夕能感到牽着自己的手腕輕輕轉了一個角度,長而有力的指尖貼住了她的掌心。

血液又鹹又澀,海水一樣,淹沒心臟。

10分鐘的路程比想象中短暫。

一路上,裴之一直牽着她的手。

林朝夕總覺得自己要說些什麼,但大概是第一次談戀愛,臺詞尚未撰寫完畢,他們已經來到醫院門前。

裴之很自然鬆開她的手,在門口不遠處停下,說:“我到了”。

他身後是幽靜的醫院,遠處是廣袤湖水,南山依稀可見。

“我們怎麼幫你”“我們陪你一起進去”或者是“你別進去了”。

林朝夕終於意識到她一直以來想說什麼,可裴之卻像能猜到她所想,把剛寫的草稿紙遞還過來。

接過的米白色紙頁被湖風吹得颯颯作響,她手上明明還有男生指節冰涼而有力的觸感,卻在瞬間怕他說出“謝謝你們來看我”之類的話。

但裴之只是單手插袋,用另一隻手衝他們揮了揮,很乾脆地轉頭走了。

鐵門移開,他向建築羣深處走去,門再次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