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政遠緊抿薄脣,死死地鎖着她幽黑明亮的大眼,從裡面看到了殘忍的堅決,心口就像是被什麼狠狠攫住一般,令他不僅說不出話,甚至還無法呼吸。
暖颯堅定地注視着他的雙眸,那墨黑如夜幕般的眸子閃着不忍的光,那是失望的光,她的心顫了一顫,很快便穩定下來,依舊面不改色地和他對視。
驀地,謝政遠起身,拉開皮椅往門口走去。
“你幹什麼?”暖颯迅速轉身追問。
謝政遠不作答,快步來到門前,眼看就要把門打開,暖颯衝上前撲到門上,死死地護着,不讓他碰門。
“你起開。”
“不可能!”
“紀暖颯!”
“你想出去親口宣佈人事調動,留住何向東,把毛俊拉到副總監的位置,沒錯吧?”暖颯轉過身正面他,“謝政遠,其實從一開始就是你在和我對着幹,何向東只不過是奉你的命、受你的意辦事,對不對?”
謝政遠別開了臉,微頓幾秒,退回到辦公桌旁筆直地站着,一手放在西褲裡,一手擱在桌沿。
“爲了解恨,還是扼殺我的‘報復’?”暖颯苦笑着朝他走去,站在離他一米的地方平靜地問,“謝政遠,謝總裁,我現在是你的副總,無論我做什麼,第一條就是爲公司謀利。副總的身份我時刻都記着,所以不管我做什麼,你真的沒有必要阻攔……但是,如果你擔心我做得太好,有一天掌握了展飛,那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我只是想守住原本屬於我家的產業,至於展飛的其他……我不會碰,不會管。說了這麼多,你應該清楚了吧?”
謝政遠紋絲不動,偌大的辦公室死一般地寂靜,他看着落地窗外湛藍的天空,一切皆是那般秋高氣爽,和辦公室的壓抑死寂截然不同。
許久,他握緊了擱在桌沿的手,冷硬着聲音道:“何向東不辭,新的廣告你要做,可以撥資金給你單獨做。”
“爲什麼非要找個人牽絆着我呢?是我說的還不夠清楚嗎?新的廣告,一旦做出來效果絕對更好,不耽誤保健品上市,花費也在預算之中,爲什麼還不行?爲什麼?!”
相對暖颯的激憤和不甘,謝政遠出奇地平靜鎮定,似乎每一次他們爭執都是如此,一個如火般熾烈,另一個則如水般冷靜,激烈的相撞不會超過三回合。
暖颯笑了,苦澀而嘲諷地,低低地笑出聲,這樣的她像一個瘋子,失去了理智,她點點頭,說:“好,謝總裁,既然你非要這樣逼我,那我知難而退。”
說完,她轉身就走。
“你幹什麼去?”謝政遠側過臉問。
暖颯頓了頓,欲言又止,深深呼了一口氣,再次提步。
“你幹什麼去?!”謝政遠已不耐煩,大步追上,一把握住她要開門的手,“我跟你說話你沒聽到嗎?”
“我跟你說話你聽到了嗎?”
“我這麼堅持是爲什麼,你怎麼不好好想一想?”
“好好想一想?就是好好想了之後才做的決定,我不會當一個傀儡,所以我退讓,還不滿意嗎?”
“你打算辭職?”謝政遠詫異地皺起眉。
暖颯掙開他的手,眸光堅定,“我和何向東,只能留一個!”
“你……非得這樣嗎?”
“怎麼?覺得我在逼你嗎?沒有,謝總裁,要去要留是我個人的決定,我沒有要逼你的意思,更何況我也沒有那個本事。但是,何向東,要麼他走,要麼我走,這是我能後退的唯一一步,現在的我沒有辦法和一個處處和我對着幹的人合作!”
“我讓他聽你的,不行嗎?以後,我不再暗示他什麼,這樣可以嗎?”
暖颯苦澀地彎起了脣,淚盈於睫,“不可以。”
“那你還想怎麼樣?!”謝政遠徹底爆發了,像那天衝進她辦公室一般暴怒地退回到辦公桌前,“是我授意何向東那麼做的!你硬要他走,是不是在暗示我,我可以走了?”
“你是總裁,我不過是一個副總,怎麼敢呢?”
“那你現在在做什麼?你現在不是在逼我是什麼?我堅持不讓你做新廣告是爲你好,你明白嗎?”
暖颯緩緩地嚥下一口氣,把眼眶裡打轉的淚水也一同嚥下,轉過身正面被她激怒的謝政遠,淡然道:“我叫紀暖颯,今年23歲,爸爸是紀權,沒錯,就是明城第一大奸商,偷稅漏稅,因爲拒捕墜樓身亡。中天融域破產之前,我曾在榮美擔任了半年的執行總監,這期間,榮美的業績飆升到廣告界首位,業界的人多多少少都應該聽過我的名字,至少也知道那段榮美的輝煌。現在,榮美倒了,我在展飛控股任副總裁,主管博恩廣告和天行策劃,初到此,因年齡小,資歷淺,得不到下屬的尊重,辦事不順,無法服衆,也立不了威,自認無法勝任副總裁一職,特請求辭職,望總裁批准。”
咽回眼底的淚不知何時已成行落下,悄無聲息地流淌過她白皙的面龐,重複着烙下一道道透明的傷痕。
謝政遠微仰起頭,雙眸緊閉,薄脣緊抿成一條不可見的線,重重地呼出一口氣後,低沉地說:“好,讓他走,何向東,無視公司條例,衝撞上司,辭退。”
“……謝謝總裁。”
她開門而去,臉上淚痕未乾,面對前來打招呼的職員,她不再回應,而是低垂着頭,不讓任何人看到她的淚水。
淚水是無用的東西,但她卻沒出息地讓它流淌出來。
只剩一人的辦公室死寂不變,謝政遠雙手撐着辦公桌邊沿,垂首微喘,落地窗邊散落着一對文件,那是辦公室的門合上之際,他隨手抄起甩出去的。
平息了怒氣,他坐回辦公椅,疲憊地拿起桌上的電話,“楊秘書,告訴田助理,從今天開始,紀副總的任何舉動,只要是和公司相關的,都要在第一時間告訴我。”
壓下電話,很快就迎來了何向東。
何向東是公司的老人了,在榮美呆了近二十年,擔任總監有十載,必然是不會輕易地善罷甘休。
“謝總裁,我做那些你可都是默許了的。難道我這樣一個博恩的開國功臣,還比不上初來乍到的小丫頭嗎?你就這樣讓我走,老司令如果知道了,不會允許的!”
“爺爺已經知道了。”謝政遠收起眺望天際的視線,轉過椅子來看着一臉震驚的何向東,“她做這件事之前,已經跟我爺爺知會過。”從昨晚老爺子別有深意地拍她肩就能看出,一定是說過了什麼。
“那老司令……”
“她還敢這麼做,爺爺必然是不反對的。”
何向東這下慌了,半個身子前傾,幾乎是趴在辦公桌上央求,“政遠,叔叔拜託你,無論如何都不能讓我走啊!我半輩子的時間都奉獻給了博恩,不能真的讓我走啊!再說了,你也不想讓她做新廣告,不是嗎?青城國際的老總是一個危險的人物,她去談合約不容易啊!我做這些正符合你的心意……”
“我是暗示過你忽略她的新策劃,照着原計劃走,但是我沒讓你一而再地無視她。”謝政遠也乏了,揉了揉眉心,疲憊不堪,“你先回去吧,我會給你找一個不錯的東家。”
“政遠,我哪兒都不想去,我只要在博恩!”
謝政遠轉動椅子,閉上了眼,不再和何向東多說什麼。
“好,好,”何向東慢慢地直起腰,“既然如此,我也就不讓你爲難了,也不麻煩你給我找什麼東家,我何向東在廣告界不愁找不到更好的工作!”
這一場戰役,以何向東的離開而告終。
暖颯站在落地窗前,俯看樓下何向東離去的背影,心裡空蕩蕩的,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不內疚,也不開心,更不會覺得值得慶祝;若非被逼至此,她也不會這般堅決地辭退某個人,只是不做到位,不足以立足威。
榮美被收購後的第一支廣告爲自家生產,很快就進入了緊鑼密鼓地佈置中,沒想到第一步談合作就陷入了僵局。
週五這天傍晚,毛俊帶着合約歸來,一臉的怒氣。在暖颯幾番追問下,才知原來是吃了閉門羹,被青成國際的Boss拒之門外,說他區區一個總監不配和他談合約。
這時暖颯才知道,原來光鮮亮麗的Margaret是被老闆熊天林包養的情婦,她的每一份合約都要經過熊天林,而非她的經紀人。
回到辦公室,暖颯連撕毀合約的心都有了,可到了這一步,她甚至爲此辭退了廣告總監,只能硬着頭皮走下去。
合約暫時擱淺,等週一到來再談。
開完總結會議已過下班時間,謝政遠提上外衣便下樓。
停車場裡,那輛北極銀的Boxter還在,謝政遠遠遠地看着它,繁雜的感覺襲來,想要抓住卻恍若遊絲,轉瞬即逝。他看了看錶,已經是六點四十了,難道她還在加班?
疑惑中,他已按開電梯的門。
自打爭辯過後,他們形同陌路,上下級見面連最起碼的招呼也沒有,今天的總結會議她也請假不去。
24層空無一人,推開副總裁辦公室,只見椅子背對着辦公桌,椅背太高,看不到人,卻看到一隻纖纖玉手搭在扶手外,像兔子耷拉的耳朵般無力。
謝政遠暗暗嘆息,走到跟前才發現她竟然睡着了!頓時哭笑不得,想把她叫醒卻欲言又止,看着她連睡容都透着疲憊的樣子,胸口隱隱抽痛起來。
如果他沒有上來,她是不是要這樣睡一晚?
不自覺伸出手,順着她的發頂撫到梳得一絲不苟的髮髻,他凝視着她的臉,光潔飽滿的額頭、寧靜娟美的眉眼、秀挺的鼻、嬌柔的脣,還有那小巧卻倔強的下巴;她穿了一件珍珠白襯衫,黑色包臀裙,因爲靠着睡覺的原因,雙臂外垂,腹部是收着的,可胸部卻是外挺的,襯衫的扣子有些繃,還可以從衣縫中看到白皙的肌膚……謝政遠不免有些心猿意馬。
“該死!”他拍了額頭一巴掌,制止胡亂的思緒,彎下腰去抱她,手碰到她手臂時才發現她渾身滾燙,一摸她額頭和臉蛋,全是高溫。
“暖?暖?”他輕輕晃了晃她的胳膊,她無所迴應,他便抱起她飛快地往醫院趕去。
一路上看着昏迷不醒的暖颯,謝政遠心急如焚,彷彿回到了五年前那個傍晚,她到謝家承認一切,離開時體力不支暈倒在地……不知不覺中,他把暖颯的手握得更緊了。
傻丫頭,沒有人逼你,你不需要往肩上壓那麼重的擔子,身體垮了你還怎麼工作?
到醫院輸上液,確認只是風寒發燒,謝政遠纔算是鬆了口氣。他握着她的手,這會兒才發現纖細的手指瘦得只剩皮包骨,再看她的臉,不過纔到公司一週,竟然瘦了大一圈。
他拉來椅子坐下,握着她沒有輸液的手不放,凝視她的目光滿眼憐惜和心疼。
吃過晚飯,戀瑾過來接晚班,樓道上不經意聽三個護士在討論什麼“紀家三小姐”、“展飛總裁”,不禁放慢了腳步。
“那個,幾位姐姐,你們在說的是紀權的小女兒紀暖颯,還有謝家的二少爺謝政遠嗎?”
護士認出她是骨科主任的女兒,笑臉相迎,道:“是啊,就在剛剛,謝二少抱着紀三小姐進來,看他那擔心的樣子,總覺得不適合呢。”
“有什麼不適合?”戀瑾略有不悅。
另一個護士神秘兮兮地插話道:“五年前,這個三小姐酒駕把謝二少懷孕的妻子撞入大海,蹤跡全無,開庭判了五年,紀家卻對外宣稱小女兒出國五年,這件事情只有他們那個圈子的人才知道。”
“那你怎麼會知道的?”戀瑾已大大地不悅,語氣也從好奇變成了生氣。
“這個啊……我的一個小姐妹跟富家公子在一起,所以就知道了。不過這個不重要,按理說,他們是仇人,不共戴天的仇人,謝二少怎麼能對仇人那麼關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