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二孃嘴上不說,對張三娘把生病的女兒扔過來自己跑開,心裡明鏡似的透亮,只打算讓張玉蓮住個三五天,病稍好些就送她回城,告戒孩子們嘴巴關緊了,不許把張玉蓮住在蓮花村的事傳揚出去,大牛的喜事臨近,可不想讓親家知道家裡藏着這麼個人,要是傷了和氣,得不償失。
但管得住自己家孩子,未必能管得住村上祖宅裡來的伯孃、媳婦和姑娘們,大伯家的三媳婦又正好是李家莊隔壁村的姑娘,孃家來了親戚隨口叨嘮幾句消閒,不過兩三天李家就來人了,是上次陪同李秋香來走親戚的本家嬸孃,帶了一位族裡伯孃。
潘二孃也正爲一事煩惱:大牛他爹天亮前內急起來蹲茅廁,卻發現大牛竟然趕着牛車從外邊回來,那時天色還暗沉,大牛爹怕嚇着兒子,沒出聲喊,想等天亮再問他,只躲在暗處看兒子手忙腳亂卸牛車,從車架子上拿了包什麼東西回前院匆匆跑開,早飯時潘二孃就聽見大妞報給她聽,說蓮表姐今天顯得很高興,吃完了小半碗瘦肉粥,過一會兒進屋去看見她竟然又在吃點心,那點心還熱乎乎香噴噴的,問娘那是從哪裡得來?
潘二孃立刻就明白了:大牛這小子竟是深更半夜不睡覺,冒着冷風夜露趕車到鎮上甚或是縣城去給玉蓮買好吃的呢!
立刻找來大牛,拉進正屋責罵,大牛默認自己半夜趕牛車外出,卻死活不承認是特意爲蓮表妹去買好吃的,可又說不出到底做什麼去了,只說回來的路上看見路邊有人趕早挑着擔子賣點心,嘴裡喊“又熱又軟又香甜的江米糰子”,因想到蓮表妹病中胃口不好,兩天不吃東西,就下車買了兩個給她。怕娘知道,都沒敢多買幾個分給三妞和妞妞……潘二孃這一氣非同小可,自知大牛從小掛念表妹,只怕留着玉蓮在家是個禍患,剛想和潘富年商量,恰好李家來人,三個女人關進正屋說了小半天話,最後達成共識。拍板決定:二月雨水下來的話就該忙農活了,怕到時辦喜事多有倉促,正月二十八是黃道吉日,比原來定的二月中旬日子還要好,就趁着那天讓大牛和李秋香成親!
兩天後張玉蓮病情好了一些,可以讓人扶着走出院子曬太陽,村裡祖宅來的堂嫂們圍坐旁邊議論大牛婚事,被張玉蓮聽了個一清二楚,得知婚期又要提前,心痛得差點暈倒。那次大牛送熱點心進房裡時她剛好醒着。伸手接過去,新出鍋的江米糰子酥軟燙熱。香甜的氣味聞一聞就舒服,她識得是縣城外一個小鎮子的特產,大牛竟然爲了她,半夜不睡覺趕着牛車跑到縣城去買這個!張玉蓮無比激動,一顆心頓時亮堂起來:娘說得對,大牛哥心裡放不下她,他捨不得!以前是做錯了。以後她一定加倍補償大牛!
可是二姨母是怎麼回事啊,自家人和自家人較這麼大勁做什麼?她和娘都認錯了,一切都還來得及。親上加親不是強過和外人結親嗎?
張玉蓮不是個潑辣姑娘,比不得她娘能說會道,但她內心的怨氣一爆棚,大牛家就註定要鬧出亂子來。
那晚上小喬坐在小方桌前,手託下巴,看着面前燈下襬放的一本《大學》發呆,對面汪浩哲半倚在棉被上,手裡也拿了一卷書,發現小喬眼睛半合,沒精打彩,不禁啼笑皆非:
“你這神態怎麼伴讀?不是把人引得更疲懶麼?”
小喬啪一聲合上書:“我要睡覺了,白天我可不是這樣的,幾乎花費了全部的精氣神,現在困得不行!”
汪浩哲說道:“用心些也好,伴讀的同時就當是自己在讀書,學識不嫌多,以後你會用得着!”
小喬一邊拿出棉被鋪開,一邊忍不住腹誹:這年代的人都這樣嗎?小小年紀就懂得擔起責任,陳應章說自己雖然被家人嬌慣,但深知肩上擔子不輕,他不小了,不能再任性,該發奮用功;大牛身爲老大十六歲就得娶妻生子;汪浩哲也不過十六歲,說話老氣橫秋,活像她爸似的。
兩人都已經洗過,汪浩哲從被窩裡拿出黃銅火爐遞過來:“把棉被燙一下,暖了再睡。”
小喬脫掉外套鑽進自己的被窩,笑嘻嘻道:“不用,棉被昨天才曬過,暖和着呢!”
“自己睡一個被窩了,好不好?”
“好!再不用擔心踢到哥哥,想怎麼睡就怎麼睡!”
“還是老實點,不要滾太遠,累我替你蓋棉子。”
“嗯!”
熄了燈,兄弟倆不說話了,卻隱約聽見前院傳來哭鬧聲,小喬從棉被裡爬出來:
“哥,好像聽見四蛟在喊我,是不是?”
“聽見了,是四蛟沒錯。看來沒什麼大事,一些旁雜事罷了!”
如果是大事就不會是四蛟來喊,而是大牛跑過來了,小喬暗歎,果然人小作用不大,這個年紀報個信都不被重視。
“哥要不你先睡,我過去看看?”
汪浩哲道:“把衣裳穿好,不管是什麼事,你不要太靠近。給我點上燈,白天睡過一覺,現在也不是很困,我看書等你!”
小喬點亮燈,快速穿好衣服,抱了一牀棉被讓汪浩哲靠坐,這纔開門出來,返身將門拉上,往前院奔去。
她知道張玉蓮住在前院,不過他們沒讓她見人,回到厚院也跟汪浩哲論說大牛和兩個女孩的八卦,汪浩哲明明很認真地聽着,末了卻用一句話打發她:身爲男子,注意言行修養,莫學女子論人是非!
四蛟在院門前等,看小喬開鎖出來,一邊呢呢噥噥述說着,小喬沒走到正屋就瞭解了事情經過大概,不由得好笑,還真是那麼一回事,張玉蓮再次到來,根本就沒安什麼好心,也只有大牛這憨人上了她們的當。
正屋裡只有女人和女孩,奇怪一個男的也沒有。看見小喬進來,並不覺驚奇,潘二孃只是淡淡地掃了四蛟一眼。
地下一個稻草墊子上跪着臉色蒼白的張玉蓮,頭髮披散着,哭得梨花帶雨,楚楚可憐,還好大牛不在屋裡,不然怕這會子他又要動心。張玉蓮模樣並不算出挑。細瞧五官還不比李秋香耐看,但那小鼻子小嘴兒晃眼一瞅總有種玲瓏乖巧的感覺,大牛那傢伙就喜歡她這樣兒的,還入迷了。
張玉蓮此時也不顧羞恥,哭着說道:“姨母可憐我們吧,大牛哥真心喜歡我……他、他只想和我在一起!”
潘二孃神色不變,啐了她一口,大妞、二妞漲紅着臉,跺腳罵:
“蓮表姐,你瘋魔了!”
“呸!真不要臉!”
四蛟哧溜跑出門。不知道又給誰報新聞去了。
潘二孃冷笑道:“我想着你這麼點大也不懂這些,下三濫勾搭人的招數該是你娘教的吧?我早想得到。卻也不防你,料着你做不出來,誰知給臉還做錯了——娘倆倒是打的好主意,最好能跟大牛生米煮成熟飯,乾脆引他跟你走……哼!你當我是誰?我養的兒子,我要教不好,就白活這半輩子了!”
小喬聽着這話。忍不住問了一句:“二姨,大牛哥想做什麼?”
潘二孃臉上變幻了幾種神情,最後還是決定說出來:“小喬。你和四蛟總要長大,記住:誘引你們拋開父母兄弟姐妹的女人,絕不是什麼好女人!一定要離她遠遠的!看看我的親親外甥女,我好意收留她,她臉皮卻是這般厚,差點害了大牛,還好我及時趕到!”
張玉蓮哭喊:“二姨母!我……是大牛哥自己願意的!”
“哼!我的兒子我不知道?如果不是你死纏住,他敢碰你?”
潘二孃淡淡地說道:“明天我就和大牛他爹送你家去,順便去你未婚夫家看看,望門寡也還是他家的,這才死了幾天啊?沒過喪期呢,你就花枝招展四處勾引男人,找新去處,倒要問問他家可樂意?”
張玉蓮止住哭聲,滿嘴苦澀:“二姨母,自小你也是疼我的,就忍心這麼作踐我麼?”
“我疼你夠多了,以後不想再見你。你也不要聽你孃的話,再動大牛的心思,你這模樣兒有幾分像我年輕時候,大牛也就是因爲這點瞧着你親近些罷了,過個一年半載,他想都不會想起你來!我以前沒少對你講,做人不要太勢利,莫學你娘,一錯再錯!回去好好呆着,過一陣子那家人放下你,纔好尋個老實人嫁了!”
潘二孃嘆口氣,對大妞二妞說道:“今晚還讓她住你們屋,你們姐倆別睡,守着她,明天一早,我和你爹送她回城!她張家人就是瘟神,以後見到她們要躲開,懂了嗎?”
張玉蓮不再分辨,站起身低頭隨大妞走出正屋,到門口問了一句:
“大牛哥,他還好嗎?”
二妞沒好氣地答:“死不了!”
“我要去看看他,二姨母拿大棒子砸他的頭,流了那麼多的血……”
張玉蓮一扭身,打算沿房檐朝男孩們的房間走,大妞回身扯住她,憤憤道:
“還不是你害的?大牛哥不躲我孃的打,是怕你受傷,這會你裝什麼好心?回屋去,再也別想見他!”
“放開我,我就看他一眼!”
“不準去!”
大妞和二妞一左一右夾住張玉蓮,推拉着往那邊屋去,張玉蓮發起瘋來卻有點勁,嘶啦一聲把袖子扯斷了也不管,直衝過這邊來,小喬跟出屋就站在房檐邊邊上看熱鬧,不提防被她一推,掉下半步高的土坎,悲催地跌了個狗啃泥,只覺得脣上一痛,爬起來時滿嘴血腥味,用舌頭舔舔,另一顆堅守崗位的門牙沒了。
小喬不由得大怒:這花橋縣城也算個好地方,卻養出這麼可惡的人來,一男一女,殘害她大門牙的罪魁禍首,都不是什麼好東西,老天打雷怎不劈了他們!
大妞和二妞繼續追捕張玉蓮,四蛟聽得小喬喊,找了盞燈過來和她一起在地上摸找,半天才把那顆牙找到,兩個人正在翻來覆去看着,三豹走來,劈手拿過去瞅一眼,一揚手往籬笆那邊扔了,小喬驚氣:
“你,你怎麼扔了我的牙?”
“不扔留着幹嘛?又不是狗牙,可以掛着避邪——牙齒落了就要趁早扔掉,不然新的長不出來,大人沒教你?”
“也不快在這一時嘛,我還沒看夠呢……”
小喬好不懊惱,四蛟拉她:“我們去看大牛哥!”
三豹嘖一聲:“有什麼好看的?他怕蓮表姐進去,關門了,我還被他趕出來了呢!”
三人只好走到二虎這邊,往那邊喊了兩聲大牛哥,沒人應,二虎便擺擺手讓他們別吵,他搬到這邊單間住了幾天,也學着小喬和汪浩哲,晚上讓四蛟跟他一起睡,除了暖被窩,有什麼事也好報一聲。今晚上本來已經睡着了的,沒料到還能出了這樣的事。
要怪倒是可以怪一下二妞,她睡前去看張玉蓮,沒事替表姐捎了句話過來,說是蓮表姐有急事要跟大牛哥說一聲,讓他去小屋子,大牛穿衣出去,過了一會兒就聽見張玉蓮的哭聲傳來,還有潘二孃的怒罵聲,三豹跑出去看,回來把情況跟二虎說:不知怎麼回事蓮表姐和大牛哥抱在一起了,被娘進去看見,又聽說蓮表姐要求大牛哥跟她走,回縣城去住,不要管爹孃,娘大怒之下抓起棍子要打蓮表姐,大牛哥擋住,娘下了狠勁,栓起門把大牛哥打得滿頭滿臉的鮮血,幸好爹踹了門進去才把大牛哥救出去。
小喬這才發覺一直不見潘富年,問道:“四蛟你爹呢?”
“爹進村去了,找人拿傷藥給大牛哥吃。”四蛟叮囑一句:“娘說這事只咱們家裡知道就行了,別告外人聽去!”
“知道啦!”
小喬不忿,小屁孩教導起她來了,心裡因爲同情大牛,自己掉了一顆牙,嘴上那點痛倒被忽略了。
潘富年許久不回來,小喬第二天還要早起去陳宅,潘二孃趕四蛟去睡,催小喬回厚院,小喬臨走時想不通又跑去喊了二妞出來,恨恨地對她說道:
“你們姐倆不能睡,也不準張玉蓮睡,讓她睡好了明天路上說不定會給二姨他們鬧出什麼妖娥子來,她一想睡就掐她,多掐幾次,給我的牙報仇!”
回到厚院在榕樹下的水缸裡舀了瓢冷水洗手洗臉,把身上拍拍乾淨才進小木樓,燈下汪浩哲只掃了她一眼就看出端倪,招手讓她近前:
“嘴脣怎麼腫了?”
只好老實回答:“嗯……跌的!”
汪浩哲伸手擡起她的下巴,臉上很沉靜,眼裡卻盡是慍色:“這纔出去一會,另一顆門牙就沒了?怎麼回事?”
“……”
“若是別人欺你,你早喊冤了,定是不肯聽我的話,吃啞巴虧了吧?可見愛湊熱鬧不是好事,以後要改掉!”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