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賀家就把這塊懷錶拆得乾乾淨淨,除了錶殼和錶盤,幾乎不剩什麼比較大件的部件了。
然後,他用鑷子把零件地放進玻璃皿裡,浸泡在了裡面的溶液中。
裘四段注意到,賀家不是隨意歸放這些零件的,似乎從一開始就胸有成竹地分好了類。
這時候,張萬生來了一點興趣。他站直身體往那邊看,低聲問蘇進:“這也是你弄的化學試劑?”
蘇進點頭:“是我調配出來的除鏽劑,主要就是針對硫化銀的。”
“硫化銀?你是說銀鏽斑?”
“哦?你們是這麼叫的嗎?”
“你倒是說說看,這個硫化銀是什麼東西?”
蘇進非常熟練地介紹道:“銀器是古代常見的貴金屬,硬度高於金,延展性僅次於金,反光能力強,所以經常成爲各種裝飾品的材料。銀的化學性質比較穩定,但在潮溼並且有硫、氯、氧等污染物的環境中,容易發生腐蝕劣化,也就是銀鏽了。”
換了兩個月前,蘇進這段話一定會說得張萬生一頭霧水,但好歹他這段時間一直在學化學,還跟着程文旭惡補基礎,總算能聽懂個大概了。
蘇進繼續道:“銀鏽通常分成三種:硫化銀、氯化銀、氧化銀。它們來自於不同的情況。硫通常來自大氣,氯來自土壤,氧來自強光中的紫外線。這個懷錶長期處於潮溼含硫的空氣中,表面銀質硫化發黑,變成了這樣。所以要清洗還原,主要就是要去除這些硫化銀。”
張萬生若有所思地點頭。這三種銀鏽,傳統修復界也是總結出來了的,每種都有不同的稱呼。譬如硫化銀叫銀鏽斑,氯化銀叫角銀……張萬生把蘇進的講解跟自己所學的內容一對照,馬上就明白過來了。
但是,共通之處歸共通之處,張萬生學了這麼一個月,也隱約明白了蘇進這種“化學方法”的優勢。
傳統方法裡,這些東西都是獨立的。銀鏽斑就是銀鏽斑,角銀就是角銀。頂多能說出它們都跟銀有關係,會在什麼情況下誕生。但是更內在的聯繫,前因後果,就根本不會去關心了。
而只有體會到了事物之間的內部聯繫,理清了整個系統,才能明白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發展的,才能應對更多的、更復雜的情況。
張萬生一時間想到了很多,旁邊的裘四段更聽呆了。
他表情古怪地打量了一下蘇進,再次看向賀家的方向。
浸泡了一陣之後,賀家開始清洗了。他一手拿鑷子,一手拿起了一個極小的刷子,開始刷除零件上的鏽痕。
這件懷錶是民國時代製成的,傳到今天,保存得不算太好,錶殼幾乎全部變黑,上面的花紋都有點看不清了,裡面的零件上也佈滿了深淺不一的鏽痕。
這樣的懷錶,如果照裘四段剛纔說的那樣,只是清洗外表的話,真的就是純粹的表面工作了。
但是,就算是現在賀家把它拆成這樣,想要清洗內部也不是件容易事。
鏽這種東西,通常跟金屬本身結合得非常緊密,懷錶裡面的零件多麼小,怎麼能把它清乾淨?
就算蘇進剛纔侃侃而談,好像對不同的銀鏽很瞭解的樣子,但瞭解歸瞭解,跟知道怎麼處理也差了十萬八千里。
普通修復師,根本沒辦法應對這種情況!
裘四段心裡這麼想着,暗暗地搖了搖頭。
但很快,賀家就用自己的行動證明給了裘四段看。
普通修復師沒辦法應對這種情況?他就可以!
賀家的動作輕柔而穩定,效果好得驚人。
他目光專注,左手鑷子穩穩拈住一個零件,右手針尖粗細的刷子輕而穩定地刷了一下。
按道理來說,銀硫化之後,跟原先的銀質應該結爲了一體,很難分離開來。但現在,這些銀鏽好像變成了沾在上面的灰塵,賀家甚至都沒怎麼用力,它就被輕輕刷了下來,露出了下面亮銀色的本質!
裘四段面露驚色,張萬生的眼睛先是一亮,接着卻皺起了眉。他轉頭問蘇進:“這效果是不是太好了點?”
他聲音不算太大,但旁邊幾個人都聽見了。包括裘四段在內,大家都露出了不明所以的表情。
嫌棄效果不好也就算了,效果太好又有什麼不對了?
蘇進了然地揚眉:“張前輩是擔心腐蝕性太強,對文物造成破壞?您仔細看看。”
張萬生瞥他一眼,這才轉頭,眯起眼睛仔細看。
他認真看了好一會兒纔看出來,銀鏽刷除之後,下面露出的並不是真的亮銀色。只是之前反差太大,容易造成誤解而已。
實際上,銀色的表面,有一層非常淡的灰色,像是一層薄薄的膜,保護着下面的銀質。
這表示,這種洗劑清除掉的的確只有上面的銀鏽,對銀質的文物並無損害。
事實上,輕微的硫化銀本身就可以算是銀器的保護層,它能隔絕銀質與空氣的作用,減緩銀的硫化過程。只是這種防護是有限的,時間長了,還是會繼續受影響。
張萬生緩緩地“嗯……”了一聲,點了點頭,裘四段就有點不可置信了:“這是什麼洗劑?竟然這麼快就能清除銀鏽,還無害於銀質本身?!”
單一鳴在旁邊清了清嗓子,裘四段一驚,頓時會意:“抱歉,一時衝動,秘傳配方,我不該問。”
蘇進笑笑,表示諒解,但也沒有再多說什麼。
不過他也不用再說什麼了,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賀家穩定而細緻的手法,配合效果極佳的清洗試劑,懷錶內部零件上的銀鏽一一被清洗乾淨,重見了亮澤的金屬質感。
他先清理完了全部的內部零件——裘四段下意識地擡手看了眼時間,發現竟然只用了四十多分鐘,比他想像得快多了。
然後,賀家開始清理錶盤。在這之前,玻璃錶盤一直浸泡在另一個玻璃皿裡,這時他拿起來,用軟布輕輕一擦,表面上沾着的不知名污垢就全部被擦掉了。歷經了近百里的玻璃表面光滑潔淨,像是水晶凝成的一樣。
最後清理的是錶殼。上下兩層錶殼通體銀質,硫化得最爲厲害,上層錶殼80%的部分已經變黑,下層錶殼稍微好一點,但也超過了60%。
這種程度的硫化其實很危險,它有可能破壞下面的銀基,讓下面的銀質變得又黑又脆。這種損傷傷及根本,基本不可能修復。
這種情況,賀家會怎麼處理呢?
這兩個錶殼已經在溶液裡浸泡了近一個小時,賀家用鑷子把下殼取了出來,同樣用刷子輕刷表面。
這一次的效果明顯沒有之前那麼好了,黑色的硫化銀隨着他的動作被清除了出去,但下面露出來的顏色仍然是灰黑色的。很明顯,這是最惡劣的一種情況,這個懷錶不僅僅只是表面硫化,下面的部分也受到了浸染,被破壞了。
賀家表情平靜,像是一早就預料到了一樣,繼續着手上的工作。
長時間清除後,錶殼上的黑色部分終究還是變淡了一些,細密的纏枝紋露了出來,纖細而優美。
裘四段輕輕咦了一聲,道:“這工藝比想像中還好啊……可惜了。”
大家都知道他可惜的是什麼,也跟着在心裡嘆氣。
雖然只是民國之後,由不知名匠人制作而成的懷錶,能達到這種工藝程度的話,它的價值也應該被提升。如果品相很好,它至少可以再上升一級,甚至定爲三級文物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但由於保護不當,它的品相大跌,現在只能勉強列爲一級文物了……
文物的保護,始終都是個大問題。古代有一些方法,譬如石灰脫水、樟木防蛀等等。但是一方面,有些方法或者配方失傳了,現在空有記載,不知道詳情,沒辦法使用。另一方面,流失在民間的文物太多,很難一一保存。
很多時候都會像現在這樣,一件不錯的文物到了他們手上,卻因爲保存不善而品相不佳,經常連修復都很難做到……
文物保護,本身就是文物修復的一部分!
蘇進也是一臉的若有所思,他突然走近賴海,小聲問道:“現在各地的博物館建設得怎麼樣?”
賴海意外地看他一眼,道:“帝都有五座博物館,其他地方,大城市裡基本上都有,小城市還沒有普及。至於私人博物館,現在還沒有具體統計。”
帝都都只有五座?
蘇進揚了揚眉。
博物館除了文物展示以外,一個重要的用途就是文物保護。果然如他所想,在這個世界裡,這方面的工作也還只是起步狀態!
他沒再說話,賀家那邊還在繼續工作。
他的工作穩定而快速,沒過多久,那些容易被清除的硫化銀已經消失了,錶殼變成了銀黑相間的顏色,頗具古韻。
唯一值得注意的是,偏左上角的部分,有一個黑洞,那裡硫化得特別厲害,銀質已經徹底被破壞了。如果把這一部分的硫化銀清掉,錶殼上就會出現連在一起的幾個小破洞。但是,如果不處理的話,只要稍微動一下表殼,硫化銀也會自然脆化掉落,情況更加不妙!
這時,賀家放下表殼,拿過旁邊的酒精燈,把它點燃了。然後,他在酒精燈上面放了一個巴掌大的金屬小鍋,在鍋裡放了一塊半透明、塑料一樣的東西,慢慢熬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