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進和石永才兩個人一起坐在石欄旁邊的長凳上,石永才彷彿已經想清楚了要說什麼,叼着煙,把之前發生的事情說給他聽。
這一刻,他莫明的感覺,蘇進簡直就像他的師長一樣,他這樣說,也是在向師長尋找一個答案……
十一國慶之後,石永才被臨時調動,去完成四段修復師的年度任務。他心裡其實很清楚這時候把他調走是爲什麼,但還是答應了。
那邊正在得意的時候,他也在心裡想,簡直可笑。以爲把他調走就可以搞倒天工社團了嗎?他們根本不知道,天工社團最核心最關鍵的人物是誰!
有蘇進在,石永纔對這邊還是很放心,完成年度任務的時候也很盡心盡力。
四段修復師,是中位修復師的起始點,需要完成的工作已經開始變得比較重要了。
石永才他們這次需要對付的是一座中型古墓,當時的文保組——文安組的下屬機構爲此組建了一支修復師隊伍,裡面集結了十幾個中位修復師,甚至還包括了兩個七段的高位大師。
這也是地方考古開掘時常用的辦法。文安組自己有人,可以調派自己的顧問和施工隊,下面的地方文保組就不一樣了。他們跟文物協會有協議,文物協會會把這個當成年度任務安排給下面的修復師,調集他們去做。當然,該給的錢,還是一分也不能少的……
石永才只有四段,在這種大型行動裡不算太起眼,按理說,只需要完成安排給自己的工作就行了。
石永才也是這樣做的。這座古墓規模不小,裡面有一些殉葬品,其中包括一批手臂大小的彩色石像,被雕刻成了各種極具生活情態的樣子。
這樣的發現,在考古過程中是比較重要的,因爲它包含的信息多,極具研究價值。
石家最擅長的部分就是金屬和石制文物,遇到這種類型的文物,石永才理所當然被調派了過去,進行修復。
古墓曾經被盜過,文物保存得不是很理想,尤其是石像表面的彩繪,有腐朽剝離的趨勢,需要立刻修復。
所以,他們這個小組是由一個七段修復師領頭,下面一共四個四到五段的中位修復師,共同對文物進行搶修。務必讓它們在正式進館保存之前,不至於出現進一步被破壞的情況——古墓是封存環境,遇到外界流動的空氣,很容易發生反應,出現二次破壞。
正是在這個搶修過程中,石永纔跟那個七段修復師發生了爭執。
按理說,兩人中間差了三個段位,石永才這個四段根本沒有在對方面前說話的份兒。
但石永才背靠石家,石家一直出了名的跋扈護短,對方那個七段是個沒有背影的散人——一個散人能走到七段這種程度,那真是得有真本事的。
兩邊發生爭執,旁邊的人有兩個向着石永才說話,徹底激怒了那個七段。他發話說只要石永纔在,他就退出修復組,總之有我沒他,有他沒我。
文保組馬上就被嚇住了,七段修復師,對他們來說就跟寶貝疙瘩一樣。他要是退出了,對他們的影響就大了。但石家,他們也的確惹不起……
一個考古隊,就因爲他們兩個人的爭執,變成了一鍋亂粥,工程也因此暫時停滯。
最後,還是石永才主動表示接受任務失敗,退出這次活動,纔算平息了爭端。
他離開的時候,明顯聽見文保組的人紛紛鬆了口氣,立刻上前安慰那個七段。他又是沮喪,又隱隱地憤怒,覺得自己灰頭土臉的……
他的確是想清楚了,這時對蘇進說得非常坦然,連自己的心情也合盤托出。
蘇進望着前方燈火通明的電視臺大樓,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問道:“你會接受失敗,退出活動,是因爲……”他轉頭看石永才,目光在黑夜裡顯得無比深邃,“是因爲,你也覺得是自己做錯了吧?”
石永才也沉默了片刻,突然呸了蘇進一聲:“你小子,我正在跟你說我好痛苦難過,你就不能安慰我一下嗎?非得挖我瘡疤?”
他會這樣說,就表示當時的心情已經過去了。蘇進笑了起來,道:“有時候瘡疤放在那裡不管,是會流膿的。把它挖出來,把毒排出去,纔會恢復。所以,石老師,你應該知道,你的毒在哪裡了吧?”
石永才“啪”的打燃了打火機,又給自己點了一根菸。他深深吸了一口,灰色的煙霧像游龍一樣,從他口鼻之中吐了出去。
他說:“是的,我知道了。我的毒,就是因爲我是個文物修復師。這條路,我從一開始就走錯了!”
蘇進靜靜地聽着他說話,石永才繼續道,“你剛纔在課堂那邊說得很對。文物修復師最重要的,是藏起自己。自己的審美、自己的喜好、自己的創作風格……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不是自己,而是別人,是當初創作這件文物的先輩!文物修復師要做的,是把它們傳承下來,延續下去。而我……”
他苦笑一聲,道,“我的自我意識太強了。我總覺得它可以變得更好,工藝可以更精湛,藝術價值可以更高。每次修復,我都掙扎在兩種不同的想法裡,特別糾結。這次的事也是……”
當時熱血上頭,石永纔跟那個七段修復師強辯了好久,事後想起來,他才發現的確是自己錯了。
不過聽完石永才的講述,蘇進緊鎖的眉頭略鬆了一點。
事情很簡單,當時他們這羣修復師位於古墓裡,需要先把那些石像進行一番處理,保護起來。
由於時間緊急,他們必須先判斷——哪部分比較重要,需要重點保護;哪部分其次,只需要稍微處理一下就行了。這個判斷工作其實是由七段大師來完成的,他做得也很認真。
結果他走到石永才面前,將要進行指點時,卻發現石永才擅自動手,已經搞定了一部分的工作。
而他的進行的處理跟七段大師的完全不同,他保護的是那些他認爲更好看、更具藝術價值的部分,嚴重違背了七段大師的想法。
七段大師憤怒極了,當場指責石永才做得不對。石永才卻很有自信地跟他爭辯,兩人的理念有着根本性的差別,越吵越是出火,最後一發不可收拾。
不過,當時七段大師到得還比較早,石永才做的還不算多。而且,他只是強調錯了重點,沒有破壞另一部分,七段大師只需要在他的基礎上進行補充就行了。
聽說沒有對文物造成破壞,蘇進立刻輕鬆多了。
當時石永才堅信自己是正確的——要把文物修得“好看”,“恢復它原本應有的美麗”,讓它“更具藝術價值”,這也是石家的普遍觀念,大家都是這麼被教育的。
他有因石家而來的一整套理論,說起來頭頭是道。這種傳承百年的理論吵起架來非常有力,那個七段大師有點辭拙,被他氣得直跳腳,但仍然結結巴巴地表示,這樣不對,真正的文物修復應該是什麼樣的!
那時候,旁邊的修復師拉偏架,固然跟石永才的背景有關,其實也不乏他聽上雲的確有道理的原因。
但聽上去有道理,始終只是聽上去而已。
後來石永才自己冷靜下來,回想自己之前說的話,又對比七段大師的幾句話,突然冒出了一身冷汗。
他跟蘇進打過交道——雖然時間不長,但蘇進跟他討論時,還是會表示一些自己對文物修復的看法的。蘇進經過那次有關敦煌壁畫的爭執,很清楚石家那邊是個什麼樣的想法,有時候就會在這方面多說兩句。
現在,石永才把七段大師的話跟蘇進的相映證,發現有些東西,的確比自己這邊的更有力量!
那天他回去臨時宿舍,一宿沒睡,抽了一菸灰缸的菸頭,就在思考這件事情。他越想,越是冷汗直冒。
他是文物家族出身的,很清楚文物的意義與價值。有時候,修壞了就是修壞了,尤其是像這次這樣,只要一個疏忽,那些重要的信息就有可能被風化,再也找不回來……
那樣,他就是犯大錯了!
正是因爲這樣想了,文保組那邊找過來的時候,他纔會立刻答應退讓,決定退出。
他一路風塵僕僕直趕回來,中間接到石家打來的電話,讓他趕緊去見蘇進——他胡亂敷衍了兩句,心裡還想:用得着你們多說嗎?我本來就是要回去見他的!
所以他回到帝都,連臉都沒洗一把,聽說了蘇進在那間階梯教室進行新生考覈,就直接趕了過來。結果剛到門口,就聽見了蘇進的話。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如同撥開了他心底的迷霧。
他發現,他的確是錯的。同時,他又彷彿看見了,另一條道路在他面前出現,向着遠方延伸而去……
蘇進聽完了他的傾訴,鬆了口氣,接着道:“你的確做錯了。如果你願意,你應該打個電話給那位七段老師,向他道歉。另外……”
他轉過頭,注視着石永才,斬釘截鐵地道,“你說得對,你不應該當文物修復師。你應該當個獨立的雕刻家、藝術家……你應該進行的,是獨立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