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進展得比蘇進想像得還迅速。
匆匆吃完一頓心神不定的中飯,村長立刻就出了門。
他倒沒把蘇進說的事情在村子裡大加宣揚,而是找到幾個人,單獨說了一說。
馬上就要過年了,村子裡難得的張紅掛彩,一片喜氣洋洋。
公路修通之後,他們下山也方便多了,趁着過年,把村裡積壓的一些貨物拿到城裡去賣了,又買了一些年貨送回來。
這些年貨也好,裝飾品也好,相比起外面來說簡陋太多了,但仍然給這個破舊的小山莊裝點出了無數的喜色。
大嬸小媳婦出出進進,小孩子追跑打鬧,明明是寒冬季節,這裡卻像是多出了幾分暖意。
蘇進站在村長家的屋檐下,看着眼前的情景。
突然,他邁開腳步,走到一處屋宅的窗前,摸了摸上面貼着的窗花。
窗子是木頭的,有些破舊,上面糊着新紙。窗花是用紅紙剪出來的,以蘇進的眼光,當然一眼就能看出來,它是手工剪的,絕非機器製作。
這窗花剪得可真不錯,它雖然不像謝幼靈隔窗斷那樣的細膩立體,卻自帶一種樸拙而凝重的美,生氣十足。它剪的是兩枝臘梅,兩隻小鳥,簡單的景物貼在紙窗上,配着旁邊陳舊的木頭,簡直像是要活過來了一樣。
蘇進有些意外,這剪紙手藝,可真不一般!
留意到這個之後,他又特別關注了一下村裡其他窗戶上的剪紙。這一看,他就更意外了。
這張臘梅花鳥的確是剪得特別好,其餘窗戶上的剪紙也不差。
這種簡單樸拙看上去像是一種特殊的剪法,特別能體現景物神韻。有些剪得比較差的,也有兩三分意味,像剛纔這張比較優秀的,就真的有些讓人驚豔了。
過了一會兒,村長走了過來,他身後跟着兩個人,其中一個正是錢老六。這兩人跟村長一樣,也是眉頭緊鎖,臉色有些陰沉。
村長把這兩人帶到蘇進面前,道:“一會兒他們倆跟着你去,給你打下手。還有什麼要幫忙的,讓老六去說。唉……”他重重嘆了口氣,道,“希望你能趕緊找到漢墓,一切都順利。”
錢老六跟另一個叫四牛的年輕人一起重重點着頭,表情一模一樣。
蘇進看了他們一眼,越發感受到了田亞海在這一帶的名聲。
他點點頭,道:“走吧。”
他剛要轉身,突然又看了一眼窗花,問道:“村長爺爺,我想問問這個剪紙的事情。”
村長有些意外,在他看來,這是小事情,沒想到蘇進會這麼關注。他說,很久以前,村裡住了一個老頭子,不是村裡本地人,是從外面來的,不知不覺就在村子裡住下了。
他偶爾會剪一些東西逗孩子們,逢年過節也剪些窗花,分送給周圍的鄰居。
他的窗花不如外面的那麼精緻,但看着就是花,大家很喜歡,不知不覺中,村裡所有的窗花就全部被他一個人包辦了。
後來他在村裡過世,一些孩子學了他的手藝,漸漸地傳下來,最後變成了村裡人人皆會的通用手藝了。
村長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剪得挺粗的,比外面賣的差遠了。村子裡隨便用用。”
蘇進凝視着紅色的剪紙,搖頭道:“不,剪得非常好。”他指着那張臘梅花鳥,問道,“那張是誰剪的?”
村長有些着急,想讓他趕緊去確定古墓的位置,但還是耐着性子對四牛說:“誰剪的,你趕緊去問問。”
這種細枝末節的小事,村長當然不會一一關注了、
四牛也不是很清楚,他跑到那家裡去問了一下,沒一會兒就打聽到了跑了回來。他說:“是二丫剪的,小姑娘可喜歡這些手藝活了。”
二丫……蘇進的眼前頓時浮現出了一個小姑娘的身影,亭亭玉立,像是山間的一叢野花一樣,帶着蓬勃的、野性的生命力。
他的手指拂過窗花,村長道:“小姑娘家家,沒書讀,只能玩這些東西。”
蘇進點點頭,沒再繼續問下去,而是對錢老六和四牛道:“走吧,麻煩兩位了。”
村長頓時鬆了口氣,沒等他們倆說話,就把話接了過去,連聲道:“不麻煩,不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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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進工作起來就是非常認真的。
他現在的主要目標,就是確定馬王堆一號墓和二號墓的位置,找到實際存在、並且可重複確認的證據,以此重新向文安組提交挖掘申請。
這樣一來,文安組就能拿着實證,向地方政府發下通知,在挖掘完畢之前,徹底停止馬王堆一帶的開發行爲了。
馬王堆一號墓深埋地底,槨室離地面足有二十米。它跟三號墓一樣,周圍包裹着大量白膏泥和黑木炭,甚至比後者包裹得更嚴實。
馬王堆一號墓擁有種種奇蹟,雖然很多到後來也還沒有發現原因,但毫無疑問,它優越的保護條件一定是原因之一。
所以,蘇進在前期勘測的時候,一定要非常小心,絕對不能破壞它的原有條件。
馬王堆一帶地形變化很大,蘇進能大致確定一號墓的位置,但還不能完全確定。
他首先離開錢頭村,到了附近的一個高處,擡眼向四下看。
錢老六和四牛跟在後面,好奇地跟着東張西望。錢老六用拖拉機帶着蘇進進村,自認跟他熟悉一點。他實在按捺不下心裡的好奇,上前湊近了一點,問道:“這古墓,應該怎麼找,怎麼確定啊?”
蘇進拿出一個本子和一支筆,一邊在上面記着什麼東西,一邊很有耐心地介紹道:“有很多種方法。第一種,就是用肉眼看了。”
古代人埋葬先人,或者爲自己選擇墓地的時候,通常都會看“風水”的。就算是兩千多年前的西漢,風水學還沒有像後面那樣淵源流長,自成系統,在選墓方面也會有自己的一套規矩。
不管“風水”這東西存不存在,會不會真的對他們的後世或者後代造成影響,而只要這些古人照規矩辦事,後人就可以根據這樣的規矩,反推出他們的墓地的存在以及具體位置。
所以,現在蘇進在做的,就是觀察周圍的地形地脈走向,推測一號墓可能的位置。
錢老六和四牛聽得非常認真,四牛眼睛一亮,道:“這樣說的話,不是越有身份的人,墓就越是好找?”
蘇進並不隱瞞,道:“的確是這樣。有身份的人,纔有本錢遵守規矩。窮苦人家隨便找塊地一埋,說不定連棺材也沒有,只有草蓆裹身,後世怎麼可能找得到?”
錢老六自嘲地笑着說:“這樣說起來,窮人也有窮人的好處了?”
蘇進道:“人死燈滅,死後榮華我們也享受不到。棄屍荒郊被人遺忘比較好,還是挖墓掘屍,流傳千古比較好,這也很難說。”他有些感慨地道,“譬如這位辛追娘娘,她在歷史上一點痕跡也沒有留下,但是如果她的墓被挖掘出來了,供人研究,她的名字就會被更多人知道,她的身世也會被更多人瞭解。但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又有誰說得清楚呢?”
聽到“辛追”的名字,四牛馬上就興奮起來了,他也忍不住上前了一步,問道:“你是說,我們要找的這個墓,就是辛追娘娘的?”
蘇進道:“墓沒有挖掘出來,還不能真正確定。但是……可能性很大。說起來,辛追娘娘的名字,我也只在你們的嘴裡聽到過。”
想到這裡,他又把他跟張萬生關於墓主身份的分歧,兩人打的那個賭,跟這兩人說了說。
長沙城的傳說裡是怎麼說的,地方誌裡是怎麼說,他蘇進又是怎麼認爲的……
每種不同的說法道理在哪裡,又有哪裡存在疑問,而這一切,都要等到古墓挖掘出來之後,才能真相大白。
蘇進說得深入淺出,兩人一聽就聽懂了。
四牛更興奮了,還覺得有些親切。他問道:“也就是說,你是覺得我們村子裡的傳說是真的,地下這墓是辛追娘娘的墓?”
蘇進看他一眼,點了點頭,肯定地道:“是的,我是這麼認爲的。”
四牛莫明其妙地高興起來了,他樂呵呵地說:“那當然只可能是這樣啊!咱們村從來不說謊,說有辛追娘娘,就有娘娘!”
蘇進再次強調道:“但只有古墓被挖掘出來……”
四牛笑着打斷了他,道:“知道知道,看到人了才能確定嘛!”他摩拳擦掌地道,“那還等什麼,還不趕緊把娘娘找出來!”
四牛的幹勁突然間變得更足了,錢老六總算比他穩重一點,問道,“看周圍山形,就能確定墓的位置嗎?”
蘇進搖頭:“能看出一些東西,但不能完全確定。畢竟,兩千多年過去了,山體會不會發生變化,也是很難說的事。要真正找到,還是需要實證。”
他又在筆記本上做了幾個記號,從肩膀上把揹包卸下來,放到地上。
錢老六好奇地問道:“怎麼找證據?”
蘇進從揹包裡掏出幾個零部件,包括一根鋼管,一個鏟頭,一個圓溜溜的塑料東西,還有一些其它零碎的螺絲什麼的。然後他蹲下去,組裝了起來。
四牛跟着蹲下,興致勃勃地問道:“這是什麼東西?”
蘇進首先把鏟頭裝在了鋼管上,然後用力一拉,把一節節的鋼管拉開,固定住。然後,他對着四牛晃了一晃,笑着問道:“洛陽鏟,聽說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