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他已經接近了一號墓的邊緣,離蘇進判斷的槨室方位極近了。
馬王堆一號墓的槨室深達二十米,田亞海現在用的這個鑽地機的最大深度最多隻有八米,正常情況下是碰不到一號墓的槨板的。
但是,就像三號墓一樣,一號墓的周圍也包裹着大量的黑木炭與白膏泥,它們讓一號墓維持着一個比較好的保護環境。這一層外部環境被破壞,裡面就有可能遭到影響,那將會是不可預估的重大損失!
“住手!”蘇進終於忍不住叫了出聲,他緊盯着鑽地機挖進去的地方,衝了進去,又叫了一聲,“住手!”
聲音一停,旋轉的鑽頭暫時停了下來。
田亞海從駕駛室的車窗裡探出頭來,冷笑着看着他道:“我聽說以前有什麼殉道者,爲了自己喜歡的東西,可以去死。怎麼樣,老蘇,你不考慮一下,躺在這鑽頭下面?說不定我會顧惜你的命,收手不幹呢,哈哈哈哈!”
他眯起眼睛,表情裡充滿了巨大而濃重的惡意。
然後,他按了一個按鈕,鑽地機的聲音再次響起。只是這一次,它不是再往裡面鑽,而是從原先鑽透的部分裡,把鑽頭拔了出來,懸在半空中。
蘇進面無表情地看着田亞海,田亞海帶着扭曲的笑容回視着他,眼中充滿了瘋狂。
蘇進明白田永寧明明是他的族叔,卻甘願在他手下,還總是一副畏懼的樣子了——有誰會不怕一個瘋子呢?
冰冷的鋼鐵野獸盤踞在錢頭村之中,巨大的兇器高高懸起。螺旋狀的鑽頭上帶着黑黃色的泥土與潔白的雪,下方深深的黑洞足以展現它的威勢。
這機器本來是人類文明的造物,現在卻用來威脅人類。不用想也知道,人類的血肉之軀與它相碰撞,會發生什麼樣的結果。
生命、信念,在這一剎那,所有的一切都在蘇進心裡席捲而空,最後只剩下一點光芒,微弱卻執着地閃亮着。
他邁開步子,走到鑽頭下方,坐了下來。
…………
從蘇進邁開步伐開始,田亞海就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盯着他。
而到他真正坐下來,田亞海也完全呆住了,看着他半天說不出話來。
皚皚白雪鋪天蓋地而來,籠罩了整個村莊,唯有這一塊地方破開了一個大口子,像是一道傷痕一樣。
現在蘇進就坐在這裡,平靜而從容,跟他上次到天境華庭別墅來赴宴時的樣子一模一樣。這一刻,田亞海突然有了一種感覺——任何東西,也不能動搖他。那是因爲,他心底深處有着某種支撐,一種強大的支撐,那讓他變得強大、無所畏懼!
田亞海的手指蜷縮了一下,突然間打從心底深處升起了一股隱約的畏懼。但這畏懼極其輕微,像輕煙一樣,瞬間被衝上頭腦的熱血衝散了。
陡然間,田亞海捂住額頭,爆出了一陣瘋狂的大笑!
“哈哈哈哈!蘇進啊蘇進,我還以爲我是個瘋子呢,沒想到你比我還瘋,比我還瘋!”
他的眼睛突然間變得通紅,臉上的刀疤扭曲得像是地獄的裂痕,濃濃的瘋狂與惡意將要噴薄而出。他大笑着說道:“你這是在威脅我?在威脅我?你以爲你坐在這裡,我就不敢動你了嗎?不過一條人命而已……”
說着,他的手指重重地按下按鈕,轟鳴聲再起,鑽地機螺旋狀的鑽頭再次快速旋轉起來,向着蘇進的頭頂緩緩降去!
蘇進擡頭凝望着冰冷的鑽頭,臉上似乎掠過了一抹嘆息,緩緩閉上了眼睛。
田亞海的臉上仍然掛着獰笑,心裡卻有一抹好奇。看着自己快死了,這小子是後悔呢?還是完全不後悔?
“老闆!”
“老闆!不要啊!”
“住手!”
鑽地機的周圍傳來此起彼伏的阻止聲,包括田亞海自己的手下在內,所有人簡直都要瘋了。
這跟前面拆房子時不管裡面的人還不一樣。有房屋牆壁阻擋,他們看不見人,勉強還可以找藉口說是誤傷。
但現在,活生生的人就在眼前,鑽頭是對準了他去的,田亞海這是正兒八經的謀殺!
村民們憤怒極了,“砰”的一聲,囡囡她爸猛地揮拳,打翻了面前阻擋的一個人,向着蘇進的方向跑去。
蘇進剛剛救了他閨女,他怎麼能眼睜睜地看着蘇進死?
他的動作帶動了其他村民,所有人眼睛通紅,一擁而上。
田亞海的手下雖然也對他的行爲感到很吃驚,但看見村民們反抗,還是下意識地阻攔了起來。他們的戰鬥力比村民們強得多,轉眼間就打傷了好幾個人,打得他們頭破血流,倒在地上。
沒一個村民能夠靠近,田亞海冷笑着往那邊看了一眼,目光移回到鑽頭下方的蘇進身上,舔了舔嘴脣。
生死關頭,這小子怎麼還能這麼鎮定呢?他究竟在想什麼?
“住手!”
一聲大喝突然從外面響起,聲音極大,像是平地生雷一樣,震得田亞海顫抖了一下,手指下意識地按下了鑽地機的按鈕,鑽頭還在空轉,但總算沒有下降了。
田亞海轉頭一看,只見村口方向跑來了一隊人馬,速度極快。
他一眼就看出了這些人的身份。他們穿得像個雜牌軍一樣,五顏六色,什麼樣式的衣服都有。但是,從他們的身材、跑步的姿態、手裡扛着的鋤頭、鐵鍬等工具就能看出來,這正是文安組那支施工隊!
混帳王八蛋,尚泉水不是保證自己已經控制住那邊的人了嗎?怎麼還讓他們跑來了?
果然無能!
田亞海的手下剛剛打翻了村民,一看見這些人跑過來,立刻又衝上去阻攔。
可這些工人不僅在挖掘探地方面有一手,打起架來也一點也不含糊。一個人衝到跑在最前面的董春身邊,正要伸手去抱他,結果董春把鋤柄當棍子,橫過來一砸,就順勢把那傢伙打飛了。
然後,他手一轉,鋤頭對着另一個人砸下去,那人看着明晃晃的鐵器砸向自己,頓時臉色煞白,滾地逃走了。
工人們下手非常重,瞬間就打傷了好幾個人。田亞海的手下扭了筋、打斷了骨頭,抱着自己的手或腳或肩膀在雪地上滾,淒厲得哭號着,在夜風中像是半夜鬼哭一樣。
田亞海完全看呆了,直到工人們衝到自己面前來纔回過神來,厲聲問道:“你們想幹什麼?”他打量了一下最前面的董春,老頭子提着鋤頭,威風凜凜,完全不見平時的頹唐。田亞海卻冷笑一聲,從懷裡摸出一把槍,黑洞洞的槍口對準董春,道,“走開。”
董春打架再厲害,實戰經驗再豐富,也比不上槍子兒的速度。
田亞海卡答一聲,扳下了保險,再次道:“滾開!”
董春緊緊地盯着他的槍,他身後的工人也全部都停了下來。
然後,田亞海的手伸出窗口,用力一揮,大聲喝道:“人呢?都死哪兒去了!車子都開過來,把這村子給我拆了!挖地三尺!地下埋了什麼古屍,都給我砸個稀巴爛!”
隨着他的命令,後方的工程車一輛接一輛地開進了村,它們有的撞擊房屋,讓坍塌聲四處響起,有的則開到田亞海身邊,把工人們團團圍住。
這情景,就像無數野獸聚攏在了一起,虎視眈眈地盯着正中間的獵物——脆弱得不堪一擊的獵物。
片刻後,董春的目光從槍口移到了田亞海的臉上。他冷笑一聲,說:“好好的公路,原來是修來幹這個的。呸!”他一口唾沫重重吐在地上,說:“一條人命的確算不上什麼。”——老頭子顯然聽見了他之前那句話。他接着又道,“那再加上我的呢?”
他的鋤柄重重往地上一頓,走到蘇進旁邊,盤膝坐了下來。
他年紀雖大,脊背卻挺得筆直,凜然不畏地望着田亞海,顯然已經在這裡坐定了!
“還有我的。”陳華師傅悶悶地說了一聲,他的背挺得沒有董春那麼直,但步伐卻跟他的一樣穩定而堅決。他走到了董春的身邊,也坐了下來。
“別落下我呀!”王犁夫師傅笑了兩聲,很是輕鬆地走了過去。他看了看那塊地方,沒往董春那邊去,而是擠到了蘇進身邊,笑着說,“小蘇老師,沒地兒了,我來跟你擠一擠。”
蘇進完全沒預料到這些工人們會過來,還會做出這樣的舉動。
他眼睜睜地看着他們走過來,看着他們一個接一個地坐下,完全呆住了。
他的目光從董春身上移到陳華那裡,再落到王犁夫臉上,嘴脣動了動,卻沒能說出話來。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輕聲道:“這……你們……”
他還沒整理好自己的語言,又一個工人走了過來,笑嘻嘻地說:“老王啊,你太狡猾了,就許你跟小蘇老師親近?來來來,讓個地兒,讓我擠擠!”
他還沒坐下來,另一個身影搶上前來,一把把他扒拉開,搶着坐來。然後那個人笑着擡頭說:“先來後到,老張你往後擠擠吧!”
“喂,你!”
旁邊的工人們響起了一陣鬨笑聲,好像這不是什麼寒風凜冽的山村裡,不是閃耀着兇光的鋼鐵鑽頭下,而是一個普通的茶話會一樣。
蘇進看着這些人,他們其實還是有點緊張的,目光迴避着那個鑽頭,笑容也有些勉強。很明顯,他們的心裡仍然存在着畏懼。但儘管如此,他們的眼神仍然堅定,坐在這裡就不打算起來了的樣子。
這讓蘇進的喉嚨裡像是哽住了什麼東西,一股股熱流在胸中竄動,他的眼眶也有點發熱,遲遲說不出話來。
沒一會兒,這塊地方就坐滿了工人,董春居然又把他的煙槍掏出來了,當着大家的麪點燃、吸了兩口。然後,他擡起頭來,對着駕駛室裡目瞪口呆的田亞海說:“一條人命沒關係,再加上我們的呢?”
他粗大的手掌往周圍畫了個圈子,問道,“再加上這二十四條人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