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進沒有說話,只是注視着他。
蘇陌並沒有打算掩飾自己的身份,他揚了揚眉問道:“你在驚奇什麼?奇怪我知道這些,還是沒認出來?”
蘇進盯了他一會兒,搖頭道:“我只是不喜歡……或者不習慣聽別人提到這件事情。”
蘇陌的眉毛揚得更高,蘇進發現,這個人僞裝的本領的確非常強大。
他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這個中年人看上去有五十歲左右,想要僞裝成這種程度肯定需要做很多修飾。
但是這些修飾一點也沒有影響他的表情,揚眉驚訝這樣的動作,他做起來活靈活現,毫無違和感。
“真有意思。周家這樣的家族,這樣的背景勢力,普通人拼命也想貼上去。結果你倒好,不認他們不說,連別人提起這事都不願意。你是怎麼想的?”
蘇進根本不跟他談這種事,他淡淡地道:“不管我怎麼想,這事似乎都與你無關吧。”
“當然無關……”蘇陌轉身,深深看了他一眼,笑着說,“只是突然間,更喜歡你了而已。”
這時,兩人來到了畫舫二層。
畫舫的結構很簡單,不過上下兩層,全部都是空蕩蕩的,可以供給遊人乘坐遊玩,欣賞風景。
現在舫上除了船工,只剩蘇進和蘇陌兩個人。
畫舫四周本來是空的,除了立柱什麼也沒有,但現在懸上了輕薄的柔紗,被風一吹就會高高揚起。
這紗的質地很特殊,從外面遠處看的話,完全看不清舫內的情況。但是坐近了從裡往外看,卻也並不影響欣賞風景,只覺得好像隔了一層薄薄的霧氣一樣。
洛河治理得非常好,並不復黃河給人固定印象的渾黃,而是青色微碧,在灼熱的陽光下漾着白色的波光。
洛河並不太寬,對面一片平原,一片綠意。河風穿林越橋地過來,拂起薄紗,帶來清新的氣味。
蘇進就算一直心懷警惕,此時也忍不住吸了口氣,心胸爲之一暢。
他轉過頭,看向船樓內部,目光落在二樓船舷附近一張茶桌上。桌子是上好的烏木,色澤黯沉,彷彿所有的光線到此全部被吸收進去了一樣。
最爲難得的是,這是正宗的宋代傢俱樣式,看上去似乎還是真品。
相比明清傢俱,宋代傢俱留存到今天的極爲罕見。
相比起前朝的萬國朝聖,華麗奢靡,宋代/開始內斂深化,形成了一套全新的哲學思想與處理態度。
因此,宋代幾乎所有的器具走的都是沉穩、謹慎、內斂的路線,無論瓷器還是傢俱皆是如此。
眼前的這張烏木桌子——準確地說是烏木茶案就是這樣。
它黝黑黯沉,線條簡潔,基本上運用的都是直線構件,嚴謹而細膩,不過是一張茶案,卻顯得十分雋秀。初看並不起眼,細細品味卻格外耐看。
桌旁是兩張靠背高椅,同樣烏木製成,一看就跟茶案是一套的。
一桌二椅,同樣也是宋代常見的配置。
“這套桌椅,你如何看待?”蘇陌轉過身體,微笑詢問。
“典型宋代傢俱,應當是真品。”蘇進簡單地回答。
“哦?你不怕這也是我仿造的?”蘇陌問。
“這是今天的賭局?”蘇進反問。
“呵呵,只是熱熱身而已。這套傢俱得來不易,我想聽聽你的意見。”蘇陌言語溫和,好像兩人並不是敵對,而是關係極好的舊友相逢一樣。
蘇進沒有馬上說話,而是走到桌邊,手指輕輕撫過桌面。
過了一會兒,他才輕咦了一聲,問道:“這張桌子是修復過後的?”
他的目光緊接着落到椅子上,“椅子也是……是你修的?”
“哦,你看得出來?”蘇陌也走了過來,有些詫異地挑高了眉毛。
“修得不錯,但是此處有細微的痕跡,這裡也略微有些變形。”蘇進並不隱瞞。
“你眼光不錯。”蘇陌笑了,他有些懷念地說,“這套桌椅是我十二歲的時候到我手上的。爲了修復它們,我足足花三個月時間。但功力實在欠缺,留下了一些問題。前段時間我把它們從倉庫裡找出來,本來打算重修一下的,但看了看,覺得也挺有意思,就沒有再動手。”
蘇進仔細觀察,看出了更多的細節。
遠看的時候完全看不出來,近看就會發現,這套桌椅之前破損的程度非常嚴重,應該只留下了殘缺的碎片。
宋代傢俱到今天已經大部分消失,很多時候對它進行研究,只能從畫作以及前人的筆記中尋找細節進行歸納與總結。
也就是說,一套完全被損壞的桌椅,是很難找到完整的參考資料的。
在這種情況下,文物修復師能把它修復到這種程度,體現了極爲強大的實力。
剛纔蘇進離遠了看,一時間竟然都沒看出來它是被修復過的。他還很好奇,這樣一套完整的桌椅能夠保存到現在,實在是很不容易呢……
更別提,蘇陌那時候只有十二歲……
至少蘇進自己,十二歲的時候是絕對做不到這樣的。
卿本佳人,奈何作賊。
之前曾經有過的念頭,再次在蘇進的心裡升了起來。
“你在這裡小坐一下,我進去收拾一下。”蘇陌突然對着蘇進一笑,然後擺擺手,轉身走了出去。
他一邊走一邊說,“要不是那邊看你看得實在太緊,我真不想費這力氣……”
他的話聲消失在門後,蘇進從他的背影上收回目光,看向案上的茶具。
這是一張茶案,案上當然擺着茶具。
現代人飲茶通常都是一壺一杯,講究一點的功夫茶,也就一個茶盤,幾隻茶寵,二壺幾盞再加一些雜碎道具,總體來說還是比較簡單的。
但是這茶案上的工具,林林總總足有十幾樣,樣樣都有來歷。
蘇進目光從上面掠過,第一時間就能叫出它們的名字。
更令他驚異的是,這十幾樣工具竟然種種都是古物,都是有來歷的。
這畫舫條件有限,只做成了仿古的樣式,行內人看來到處都是漏洞。
但這一案兩椅的一方天地內,卻古意盎然,讓人彷彿穿越了時光,來到了另一個世界。
蘇陌進去後不久,突然有一個人從樓梯走了上來,他掀開紗簾,往裡看了一眼,有些意外地問道:“蘇陌呢?”
這人看上去跟蘇陌差不多年紀,卻完全不見那種初出茅廬的生嫩勁兒,看上去成熟而陰沉。
蘇進正在看那些茶具,聽見問話擡起頭來,非常自然地道:“去收拾妝容了,一會兒就回來。”
那人“嘖”了一聲,說:“娘娘腔,就他事多。”
蘇進挑了挑眉毛,沒有說話,那人卻反過來打量了一下他,問道:“你就是蘇進?”
“是。”蘇進簡短回答。
“這套茶具不錯是吧?”對方問。
“很好,宋代茶具,專爲鬥茶所用,雖是民間藏品,但做工精細講究,保存完好。如果我沒有猜錯,應該是福建一帶茶商所造。”蘇進說起文物就忘記自己在哪裡了,回答得非常認真。
“眼光不錯嘛。這套茶具我可是花了好大功夫收齊的,怎麼樣,要來試試嗎?”對方說。
這套茶具是他的?蘇進有些意外。
不管制僞還是修復,蘇陌都展現出了極其強大的實力,在盜賣集團內部地位極高也是正常的。
這個人是誰?這麼年輕,對蘇陌這種態度,還能收集起一套這樣的茶具?
那人踱到茶案旁邊,看向上面的一個杯子。
那是一個黑釉兔毫盞,大口小底,盞壁外撇,黑色瑩潤的底色之間,有根根金色兔毫一樣的細紋向外綻放,低調中盡顯華麗。
兔毫盞釉色非常美,在現代頗多仿製,但蘇進一看就知道,這是正宗宋代建窯出品。
他看了那人一眼,點點頭,走過去坐在了茶案旁邊的椅子上。
那人一笑,坐在他對面,用下巴示意了一下旁邊的茶盒,問道:“試下?”
對方的表情陰沉中帶着一絲肆意與考校,蘇陌可能是在卸妝,到現在還沒有上來。
蘇進思考片刻,灑然一笑道:“行。”
他明明是順着對方的話說的,對方卻似乎有些意外的樣子。
不過他只略頓了一下,就哼了一聲,說:“很好。”然後就揚聲道,“來人!上水!”
片刻後,簾後響起腳步聲,兩個身着旗袍,容貌極美的女人款款走了過來。
其中一人捧着黃銅水盆,旁邊搭着一塊毛巾;另一人則一手提着小爐子,另一手提着水壺。
前面那個女人把水盆捧到了蘇進面前,後面那人則走到一邊,點燃爐子燒起了水。
蘇進站起身來,用水盆裡的水仔細地把手清洗了一遍,用毛巾擦乾。然後他擡起頭,對着那女人笑了一笑。
那女人眼睛微微有些發亮,回以一笑,翩然退了下去。
“蘇先生很會討女人喜歡啊。”那人有些陰陽怪氣地說。
“基本的禮貌而已。”蘇進卻並不以爲意。
他坐回椅子上,打開茶盒,裡面是一個個團茶,才一開盒,茶香就幽幽傳來,並不激烈,卻清雅怡人。
蘇進的眼睛也亮了,讚道:“好茶!”
接着,他拿過旁邊的一張白棉紙,拿起一個包裹了起來,放進一邊的木砧裡,然後拿起木砧旁邊的椎子,開始搗藥一樣搗茶。
茶椎剛一入手他就感覺到了,它是純金打造,握在手裡卻柔潤合宜,正好使用。
他輕輕幾下把團茶搗碎,打開白棉紙把茶末放進一邊的茶碾裡,開始慢慢碾磨。隨着他的動作,更濃的茶香升騰起來,縈繞在空氣之中,令人清心忘我。
那人並沒有閒着,蘇進搗完茶,那人又叫了侍女去把砧椎清洗乾淨,也拿起一個團茶開始搗碎。
蘇進微微擡眼,這纔看見了他的手。
電光火石之間,他突然意識到了他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