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坊內,錢進與蔡公公、金鐸三人小心的侍奉皇帝,只求這位祖宗吃了飯就趕緊回宮裡去。葛雲接到指令,早已命麾下三百錦衣衛披掛整齊,將鐵坊圍的水泄不通。丁偉給葛雲傳完話,便馬不停蹄的去找宛平縣令去了。
若是皇帝無事,自然是皆大歡喜。皇帝要是閃了個腰扭了個腳,錢進作爲鐵坊的主人自然是難辭其咎,可他宛平縣令也好不到哪裡去,這裡可是他的轄內。錢進吩咐丁偉到了縣衙之後只需傳遞消息,其他一概不管,一概不問,讓他自去想辦法。
皇帝吃慣了宮裡頭的飯菜,嘴刁的很,今日這些山野小菜倒是對了他的胃口。不一會兒,那幾個菜碟便被他一掃而光。酒是再也不敢讓他喝了。上次陪皇帝吃了個火鍋吃了頓酒,錢進便捱了二十杖,如今想起屁股還有些隱隱生疼。
“果然到錢侍講這裡來沒錯,朕早已沒了初來時的煩悶。”皇帝用錢進準備的粗茶簌了口,心情大好。
“陛下若是有什麼煩心事,您召喚一聲,微臣陪您去御書房說話解解悶,何必勞您這麼大老遠的跑來啊。”錢進躬身說道。
皇帝沉默了一會,嘆道:“自從亞父去了之後,朕感覺肩上的擔子重了起來。回想起來,亞父每遇大事都能沉着應對,朕若有亞父一半才能,陳國何愁不興。前些日子,朕將亞父批閱過的奏章全部找來,希望能學得亞父手段之皮毛。今日看了一下午的奏章,朕感覺腦袋有些發沉,便出來透透氣。”
“陛下思念老首輔,此乃人之常情,可也要愛惜身體啊。”蔡公公在旁邊勸解道。
皇帝掃了蔡公公一眼,並不接話。片刻後,他緩緩行至門口,仰天嘆道:“如今我大陳還算太平,可北邊的蠻子、遼東的女真隱隱成患,還有我那叔叔在南邊窺視。客星降世後,朕總感覺有一頭惡狼在遠遠的窺視,夢中時常驚醒。”
蔡公公與金鐸兩人第一次聽皇帝訴苦,一時不知道怎麼接話纔好。
錢進想了一想,笑道:“其實陛下用不着如此大的壓力。微臣送您一句話,這‘天塌下來自有高個子頂着’。國事確實繁瑣,微臣也知道一二。可人力有時而窮,陛下只需學會將手頭的事分給臣子們去做,您再學那假寐的老虎一般,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臣子們懼怕,做事就不敢不用心了。”
“天塌下來自有高個子頂着?這話倒是有些新奇。”當皇帝的最忌諱別人知道他心中所想,因此趙無極平日裡難得跟人說上幾句心裡話。今日吐露心聲,他似乎輕鬆了不少。
如果說夜出居庸關的時候,趙無極對錢進的欣賞只是羨慕他英雄了得,一個人就能拖死一羣倭寇。查辦賣官案之後,他已經感覺到錢進能夠爲他分憂解難了。今日偷跑出宮之後,他領着蔡公公等人漫無目的在街上走着,不知不覺的就到了錢進的四合院。待打聽到錢進不在家,他居然有一些失落,之後更是找到鐵坊來了。
或許,是因爲他覺得與錢進年齡相仿,說話也自在些,沒那麼多君臣之嫌;又或許,是因爲錢進極少去爭什麼。每次看到朝臣爲了芝麻綠豆大的事爭的面紅耳赤,他就感覺頭疼。錢進從來不要什麼,錢自己賺,賞賜也是憑藉功勞爭取的。
這真是滿滿的正能量啊!
就在皇帝陷入沉思的時候,一匹快馬朝鐵坊這邊馳來,身後還跟着一百多名跑的上氣不接下氣的衙役,手裡還舉着火把。錢進會心一笑,心說這攬事的高個子終於來了。
幾息功夫後,馬匹上那名着綠袍的官員翻身下馬後直奔皇帝這兒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臣……宛平縣令……劉福才迎駕來遲!”
劉福才已過不惑之年,面相端正,只是膚色略黑。他聽到皇帝到了宛平縣的消息,當即驚出一聲冷汗。皇帝喜歡偷跑出宮的事他也耳聞過,不想今日被他撞上。躲是躲不過的,若是皇帝在自家地頭上出個什麼事,他怎麼都摘不出去。
皇帝並不接話。他側頭望了一眼錢進,眼中嗔怪之色再明白不過了。
錢進趕忙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指天說道:“陛下,微臣絕對……絕對沒有把您來宛平縣的事透漏出去。”
“好了!朕今日出來也有些時辰,是時候回宮了。”皇帝說完,當即龍行闊步朝來時的路上走去。
蔡公公高聲唱了一句,“擺駕回宮”。錢進朝守衛在附近的葛雲使了個眼色,後者一揮手,三百錦衣衛分成兩列緊緊跟在皇帝身後。
劉縣令領着一百多縣衙緩緩跟在錦衣衛身後。這來都來了,自然要把皇帝送回城裡才放心,說出去好歹也是功勞一件。
恰在此時,地上微不可查地傳來振動。初始不明顯,片刻過後已能感覺到地上的砂石在輕輕抖動。
劉福才當即伏倒在地,將耳朵貼在地上聽了一會,面色也越來越凝重。他幾步跑到皇帝跟前稟道:“陛下,大事不好,有大隊騎兵正朝這邊靠近。”
“莫非是三千營的騎兵?”錢進奇道。
“眼下是蒙古韃子打荒的時節,微臣恐怕來者多半是偷犯京畿的韃子騎兵。這裡一馬平川,只有錢侍講的酒坊後山地勢高一些。爲以防萬一,微臣懇請陛下到山上躲避。”
錢進當即問道:“邊關不是有九邊重鎮把守?爲何韃子還能偷進來?打荒又是何意?”
“錢侍講,蒙古韃子打荒也不是一年兩年了,每年冬、春兩季他們都會偷跑進來,擄虐一些人口貨物便會離去。他們的騎兵來去如風,有時候邊軍反應不及,讓他們溜進來也是常事。來不及細說了!”劉縣令解釋道。
錢進略一思忖,便將丁偉和吳巨喚了過來,吩咐道:“丁掌櫃,趕緊帶我的千戶令牌進城找徐首輔,將這裡的情形說與他聽,首輔自有判斷。吳掌櫃,趕緊吩咐所有的工匠將酒坊能拆的門板都拆下來,所有能裝酒的葫蘆都找出來灌滿酒精,全部運往後山,要快!”
緊接着,錢進走到趙無極跟前說道:“陛下,軍情緊急,回京似乎來不及了,不如聽劉縣令的,趕緊上山躲避。微臣手下三百錦衣衛,劉縣令一百多衙役,還有酒坊一百多名工匠願誓死護得陛下週全。”
“就聽錢侍講的!”皇帝此時眼裡閃着興奮的光芒。
酒坊旁邊只有一條小道,往南通往宛平縣,往北則直通京城永定門,周邊民居甚多。按理說,韃子打荒都是選在遠離京城的地界,以避免與京畿三大營遭遇。可今日這幫騎兵爲何偏偏朝京畿開進?
一刻多鐘後,皇帝已隨錢進等人避往後山。錢進在心裡默默祈禱,希望來的騎兵是三千營的。
果真是怕什麼來什麼。錢進藉着月色朝通往宛平縣的小道上望去,只見黑壓壓的一羣騎兵已經逼近,人數約八千餘衆,只需盞茶功夫後便可到山下。看那些騎兵的裝飾,以及呼喝之語,可斷定是韃子騎兵無疑。
山上,所有的火把都已熄滅,所有的人皆斂聲靜氣。衆人巴望着這些騎兵是借道的。到時候京城的官兵出動,韃靼騎兵雖有好幾千人,那也不夠官兵殺的。
這時,趙無極湊近錢進,低聲說道:“錢侍講,可否借你的寶刀一用?”
蔡公公聽了這話,嚇得臉色煞白:“陛下,您萬金之軀,可千萬不敢行那奇險之事。”
錢進思量了一下,最後還是將隨身佩戴的風雷刀解下遞給趙無極。對方人多勢衆,若是沒有遭遇還好;來犯之敵若是察覺到山上躲避了人馬,這幾百號人還不夠塞牙縫的。有了風雷刀在手,趙無極的安全便多一份保障。
此時,韃靼騎兵已經到了酒坊門口。幾名壯漢從馬上下來,湊到酒坊大門口朝裡張望了一下,見酒坊裡面空有爐膛裡的火光,卻並無人影。他們回到隊列稟報了幾句,當下便有一名秀才打扮的人出列,幾步跑到酒坊門口查探。
錢進一直壓低了身子觀察韃靼騎兵的動靜,看那些韃靼兵的行事,頓時大感不妙。這些騎兵似乎是有的放矢。莫非他們已經知道皇帝在此的消息?可皇帝來作坊纔多長時間?敵人的耳目這麼靈通?不應該啊!
等他藉着月光瞧清楚那名秀才的身段模樣時,頓時已經明白了幾分。是了,這名秀才正是曾經與自己爭訟的陳雄。
說起來,錢進與陳雄也只打過幾次照面。爭訟之日,陳雄曾在順天府門口揚言要自己好看。後來,楊梅詩會上錢進還見過他一次,那會還以爲他已經將仇恨放下。不曾想他爲了報仇,居然將蒙古騎兵都引到這裡來了。
錢進側頭望了一眼趙無極,心中滿是歉意:皇帝這次是恰好被波及了。
陳雄見酒坊裡面沒有人影,沒地方撒氣,便找來一支火把點燃了酒坊旁邊堆放的柴堆。這座酒坊本來便是丁偉從上一任掌櫃手裡買下來的產業,已經有些年頭了。那些木質門廊、門柱見着明火就着。不一會兒,酒坊四處便燃起熊熊的大火,火光映得周邊的景象一覽無餘。
錢進望着陳雄扭曲的臉龐低聲罵道:“他奶奶的,這貨是打算斷我財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