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衛所大門沒多遠,徐寶祿和文巽發現李德茂早已侯在那裡。
這李德茂雖然一大把年紀,卻人老成精。估計他對衛所狀況十分清楚,當着衆人的面又不好明說,去衛所呢又知道是灘渾水,於是乾脆推說自己有病。
徐寶祿心下了然,待李縣令走近時他故意板着面孔說道:“你這猴精,溜的倒是挺快。”
“老朽這點小聰明,終究還是逃不過二位的火眼金睛啊。”李德茂趕忙行了一禮,陪笑道:“縣衙已備好上房,雖然比不上汪興家的闊氣,但勝在乾淨,兩位上官不如今晚便在老朽家中下榻如何?”
徐寶祿本來就打算去縣衙暫住的,專等這李德茂來請。一來縣衙是皇帝的產業,他住進去沒人敢說閒話;二來李德茂是自己的下屬,他住別的地方倒顯得生疏了。
大家都是明白人,他再拿捏李德茂就顯得有點做作了,於是側頭笑問文巽:“老弟,今晚我們便去打他的秋風如何?”
“徐兄,莫取笑他了,等下我怕他一張老臉掛不住啊。”文巽也在一旁打趣。
“嗯,罰他多喝幾杯酒,看他下次還敢不敢溜。”
“哈哈……”
…………
到縣衙的時候還不到申時。此時離晚飯時間尚早,出門又嫌暑氣過盛。
徐、文二人今天都是三更天便起來趕路,到這個點都有些睏乏,便各自回房補了個回籠覺。醒來時,日頭已經開始西斜。
李德茂早早的便吩咐家中備好了飯,待他二人用冷水敷了面,便引至一座僻靜的院子。
院子佔地不大,但勝在院牆邊長出一顆老荔枝樹,將院子裡大部分的陽光都擋住了。樹下再起一涼亭,亭子下面擺好石桌石凳,佈置還算雅緻。石桌上,已擺好五六樣菜式,多是海鮮素菜之類。
待三人落座,徐寶祿指着身前一個小碟子問道:“這是什麼吃食,跟墨汁一樣。”
“此物名曰醬油,炒菜的時候放上一點可以提色,吃海鮮的時候蘸一點吃味道更好。據說這是觀海城一位秀才偶然製出,才得十壇,全部賣給了觀海樓。老朽吃過一次,感覺風味絕佳,於是便求了一罈。”
徐寶祿剝了一隻蝦,在碟子裡面輕輕蘸了一下送入口中,嘗過之後不由讚道:“味道確實不錯。這秀才真能人也,居然製出如此神奇之物。”
文巽嚐了一下,也是誇讚不已。
這醬油便是錢進做出來的。他只曉得大概的做法,因此試了幾次纔算成功。不過此物最廢糧食。他通共才做了十五壇,賣了十壇給觀海樓,每壇得銀二十兩。自此他也算是小有積蓄了。
酒至半酣,徐寶祿開口說道:“觀海衛此次雖然大捷,可是本官卻比吃了敗仗還要寒心啦。軍士良莠不齊,軍械十存其一,都不堪大用。萬一哪天再有敵來犯,觀海衛不吃敗仗纔怪。”
李德茂答道:“兩位上官,今天老朽也大膽說幾句公道話。老朽輾轉已當過五個縣的縣令,如今其他衛所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自高祖皇帝定鼎天下後,南方衛所久無戰事,各衛所軍官變着法兒霸佔軍戶屯田,軍戶無田養活自然是逃走另覓生路。現如今各個衛所的軍戶如有一半都算是好的。”
徐寶祿雖知道衛所情況不容樂觀,卻也想聽聽李縣令如何解說,便問道:“我大陳帝國以文治武功立國,邊防和地方衛所官軍有二百多萬之衆,照你這麼說來能有一百萬都不錯了?”
“京營和邊鎮的情況可能會好一些,南方衛所的只怕更嚴重。現如今留在觀海衛的軍戶也是被軍官百般盤剝,或苛以重稅,或役以私役,如今人人都以脫了軍籍爲榮。城中百姓若有女兒嫁了軍戶便遭衆人恥笑。”李德茂唏噓。
旁邊文巽忍不住問道:“那今天這觀海衛五千多人是哪裡來的?”
“當然是發餉纔回來的,還有一些是充數的。逃走的兵士要養家餬口,早就有各自的營生了,衛所不發錢銀誰會回來?平時衛所一年也難得發一次軍餉,可這汪興從來沒跟我少張口。觀海城每年的留存①,差不多五成都給了這汪興。”李德茂說道。
“依你看來,這些逃走軍戶的糧餉便是被汪興吞了?”文巽問道。
“不全是。老朽得知這汪興十多年前還只是個千戶,現如今都已經是正三品的衛指揮使了。觀海衛久無戰事,他哪來的這麼多軍功。此中奧妙甚多。”李縣令答道。
徐、文二人聽得此話,心中都明白李德茂是影射張都司庇護有功了。
文巽忍不住拍案而起道:“既然如此,本官少不得要參這汪興一本了。”
徐寶祿搖搖頭,示意他稍安勿躁,說道:“老弟,如李縣令所言,現如今這衛所便如一個馬蜂窩,誰捅誰倒黴。左右我要去一趟京都,還是待我報李首輔後再行定奪吧。”
這時,李德茂的管家跑過來說汪興求見。
徐寶祿對汪興實在沒什麼好脾氣,當下便黑着臉說道:“不見,看見這廝便來氣。”那管家呆立在一側,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話。
“還是老朽去一趟吧。”李德茂怕管家不能應付,畢竟那汪興是個正三品的官員。
待李德茂出院子後,徐寶祿倒了一杯酒自飲,罵道:“今日這奏報是沒法寫了。”
文巽幫他把酒添滿,自己也滿上,端起敬道:“徐兄心憂天下,這點我不如你。”
徐寶祿也端起酒杯回敬,說道:“老弟,你有你的難處,這汪興之事你就暫且放一邊,尋令堂和令妹之事要緊。”
“人海茫茫,哪有那麼容易找到,現如今還在不在人間都難說。”文巽一臉惆悵之色。
徐寶祿思忖了一下,說道:“老弟莫要泄氣,吉人自有天相。當年令尊下獄之時,你被貶到桂林府當驛丞,估計令堂和令妹在去尋你的路上走失了,老弟不妨循着這條路線去找找。”
“沿線幾個府縣的戶籍黃冊我都查過了,仍是沒有線索。”文勳嘆道。
徐寶祿與文巽本是知交好友,每逢三司會審時他二人多暗中扶持,再加上徐寶祿的座師李首輔與文巽的父親文天正也是淵源頗深,因此箇中情誼自不必說。見好友情緒不佳,徐寶祿便岔開話題問道:“令尊如今身體如何?”
“雖無大病,但行走不便,且身體已落下很多隱疾,每逢陰雨天便全身疼痛難忍。”文巽答道。
徐寶祿聽了安慰道:“令尊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啊。”
“十八學士案之後,若非令師多方照應,只怕家父早已死在昭獄。家父常常告誡,做人不能忘本。”文巽擡頭望天,悲道:“可恨這閹黨樹大根深,害死了那麼多的忠臣良將啊。”
徐寶祿舉杯向天敬道:“敬英靈。”
“敬英靈。”文巽亦舉杯附和。
二人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這時,李德茂已經回到院子裡,汪興已被他巧言打發走了。
李德茂端起酒杯各敬了徐、文二人一杯,說道:“兩位上官,這觀海衛也並不全是庸人。比如這牛二以前可是跟着先帝打過北方蠻子的,又如這指揮僉事衛勳,此人確有幾番才能,奈何在朝中沒什麼根基,因此無甚大的作爲。”
徐寶祿聽出李縣令對這衛勳有迴護之意,便勸道:“李縣令雖然是一番好意,但我若在奏報中提衛勳之功,反而是害了他。且讓他再委屈一段時間吧。”
“觀海城是南洋通往我朝的門戶,若有異人來犯必首當其衝。汪興是個酒囊飯袋,靠不住。若是哪天再有敵來犯,老朽只怕還要領着那一百多號衙役去廝殺啊。”李德茂悲聲道。
徐寶祿見狀,出言安慰道:“李縣令暫且忍耐,我和文提司都不會坐視不管。你也忙乎了一天,且早點去歇息吧。”
“那好。兩位上官如有什麼需要只管吩咐。”李德茂已經上了年紀,精神頭確實不大好。
於是衆人各回各屋。
注:①留存:地方官署徵收錢糧稅賦之後,會截留部分用作官員的薪資、衛所的餉銀以及其他開支,稱之爲留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