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復一日,伴讀們的生活規律無事,轉眼過了大半月。
蔣麟的臉色,卻一日比一日陰沉,在學堂裡對王琪與沈鶴軒兩個說話也都是刺。原本還算融洽的氣氛,因他的緣故越來越壓抑。
世子很是不滿,可蔣麟到底是他的表哥,總要看在王妃的面子。上次府學開學時,因蔣麟甩袖而走,世子還捱了王妃幾句說。他從啓蒙時,便學的是孝經,是純孝之人,自然不願與王妃因此生嫌隙,因此對蔣麟多有容讓。
王琪原本隨意和樂的性子,這些日子也不得不夾着尾巴做人。他是瞧出來,蔣麟現下就像是瘋狗似的,想要逮住那個狠咬一番。王琪曉得,即便是蔣麟無事生非,王妃也不可能爲了給外人做主,就處置自己侄兒,尤其是那外人還姓王的情況下。
可是這樣憋屈過日子,又實在難熬。
若是喜怒不定的是世子,那王權之下,委屈也便委屈;偏生蔣麟不過是王府內親,論起出身家世來,未必及得上王家。
王琪身爲宗房嫡孫,打小也是作威作福養大的,如今夾着尾巴灰溜溜這日子實在難熬,每天苦着臉,掐着手指頭盼月末,不止一次跟道癡念叨七月好難熬。
這一日,下午的六藝課輪到射箭。
校場之上,衆人都換了短打衣服。照例是世子先射,他年紀雖小,可練射箭有些日子,準頭尚可,只是臂力微顯不足。
不管是衆伴讀,還是幾個隨身小太監,無不高聲喝彩。
負責指導衆人射箭的,就是陸炳之父陸典。
他照常先吩咐衆人一一射了,評點進步與不足;而後又讓每人練習射三十支箭。
雖說已經到七月末,可下午天氣正熱,他即便掛着師父之名,也不敢讓世子在外頭曝曬。
待衆人射完三十支箭後,陸典便命衆人到靶場旁的棚子喝綠豆湯,而後提石鎖,鍛鍊臂力。
蔣麟一如既往地臭着張臉,連平日裡愛巴結他兩下的呂文召都瞧出不對,避得遠遠的,不往他前面湊。
不管身份如何,沒有人願意犯賤去看蔣麟的臉色。王琪更是避之如蛇蠍似的,拉着道癡,藉口請教射箭技巧,湊到陸典跟前。
陸炳也跟了上來。
陸典看了道癡一眼,打心裡對這個學生很滿意。對於衆人來說,多是將射箭當成苦差事敷衍了事,只有道癡每次上課都分外仔細,進步也越來越明顯。難得他年紀不大,臂力卻不小,如今在射箭一道上,已經有追着世子的意思。
加上曉得他與兒子投契,陸典便也格外照顧些,對於王家兄弟的提問,便仔細回答。
說到興起,他便又拿着弓,除了涼棚到靶場給衆人示範。
道癡與陸炳都跟着出了涼棚,王琪回頭看了蔣麟一樣,見他面色陰沉沉地,看着就讓人晦氣,便抹着汗,也走出涼棚。
等陸典示範一番後,便叫大家也試射。
道癡與陸炳兩個將方纔陸典說的技巧都聽進去了,有模有樣的,箭支入木耙根深幾分,也接近紅心。
輪到王琪,拉開弓,射了出去,依舊軟趴趴的,不及靶子就落在地上。
王琪訕笑,有些不好意思看陸典。陸典卻正經八百地近前看了看,點頭道:“不錯,離靶子又近了八寸,照這樣練下去,不出一個月,就該能射到靶上……”
這算是誇獎吧?這算是誇獎吧。王琪難得地害羞起來,抓着後腦勺傻笑。
陸炳在旁,捂着嘴悶笑,捱了陸典一個眼刀才老實下來。
王琪本是敷衍着,因陸典這幾句稱讚,竟有些認真起來,將箭袋取來,又射了幾支。儘管依舊沒挨着靶子,可認真後的成績依舊進展明顯。
看着這樣認真的王琪,道癡才發現他的衣服寬鬆不少,臉上的贅肉也少了,五官也鮮明起來,不知是不是這些日子提心吊膽地避着蔣麟找茬使得他有了心事,好像一下子瘦了下來。
蔣麟這人,實在太掃興了些……道癡想着,便轉過頭望向涼棚。
世子身邊跟着陳赤忠,兩人正在拎石鎖。劉從雲則是站在那裡,望着靶場這邊,估計是覺得太陽正烈,沒有出涼棚。看到道癡轉頭,他還對道癡笑了笑。
蔣麟麼,手中正拎着石鎖,不過是不是同沈鶴軒太近了些。
看着蔣麟面露猙獰,道癡曉得不好,只是這會兒功夫,開口已經來不及,蔣麟的手已經鬆開石鎖。石鎖下,是沈鶴軒的腳。
那石鎖是足有一百斤,真要砸到人腳上,不單單只是受傷,鬧不好就要致殘。
道癡的心一下提了起來,臉繃得緊緊的,平素蔣麟只是在嘴巴上陰損些,沒想到如今竟然動手傷人。
旁人還一無所覺,只有劉從雲因正看着道癡的緣故,注意到他的神色變化,順着他的視線轉身望去。
“碰”石鎖重重落地,道癡的目光閃爍,不由露出笑來。
“啊……”蔣麟臉上的得意都來不及收,慘叫一聲,坐倒在地,哆嗦着看着自己的左腳,臉上肉眼可見地涌出豆大的汗珠。
衆人齊齊望去,包括正提着石鎖滿臉懵懂的沈鶴軒。
瞧着那樣子,哪裡還有別的,不過是自己拿不穩石鎖,砸了自己的腳丫子。
陸典忙上前去,蹲下身子,去了蔣麟的鞋襪。幸好沒有砸到足弓上,只是砸了左腳大拇指,可是砸的不輕,大拇指都翻着,黑紫一片。
陸典擔憂地望向世子道:“殿下,是不是送蔣公子回去?還是早些尋大夫看一下。”
蔣麟咬着牙,倒吸冷氣,擡起頭來,望向沈鶴軒,臉上青一陣、黑一陣,眼神十分陰毒。
沈鶴軒撫了撫袖口,神色依舊淡然隨意。劉從雲的目光閃了閃,回頭看向道癡,兩人對視一眼,都隱隱帶了擔憂。
這個蔣麟實在惹人厭。衆人只是做世子伴讀,爲世子將來開府做班底,連世子都是一副拉攏的態度,哪裡輪到他蔣麟給大家甩臉色。可是他要耍起無賴,與衆人硬碰硬,那最後倒黴的還是大傢伙。
王琪沒看到方纔的情景,見蔣麟受傷,心裡不無幸災樂禍,可是看着蔣麟面露陰狠,他的心又跟着提起來。
倒不是與沈鶴軒交情多深厚,只是物傷其類。若是今日蔣麟敢借着自己受傷攀誣沈鶴軒,那明日就能用這樣的手段對付自己。
蔣麟又氣又恨,並不是不想攀咬沈鶴軒,而是他自己也正糊塗着。明明石鎖是對着沈鶴軒的腳丫子落下去的,爲何會砸到自己腳上。
他這般盯着沈鶴軒,也是懷疑是不是對方動了手腳,可沈鶴軒的表情實看不出什麼。就連他自己都有些疑惑,是不是自己方纔只顧着留意沈鶴軒,眼神往地下瞄的時候沒瞄準,才誤傷了自己。
弓箭課提前下課,世子使人擡了蔣麟,帶着陸典父子出了校場,衆伴讀回了樂羣院。
又是射箭,又是擡石鎖,鬧了一身汗,衆人各自回房梳洗不提。
待梳洗更衣,道癡回想這件事。沒人不曉得內情,他卻是看的清清楚楚。在王琪鬆開口的那瞬間,與沈鶴軒手中的石鎖“擦”了一下,這才改變了落點,不僅沒有如蔣麟的意砸着沈鶴軒,反而砸到蔣麟自己。
能控制兩個石鎖只是“擦碰”,不是“撞擊”,而且自己握着石鎖的手顫也沒顫,沈鶴軒不像表現出來的那麼文弱。
沈鶴軒只是自保,蔣麟卻是明晃晃的害人之心。
他害沈鶴軒,自己還能旁觀;要是對王琪動手,自己當如何?
不過蔣麟的性子,不像是能吃下虧的,通過今日這一遭,怕是全部恨意都落在沈鶴軒身上,一時當顧不上理會王琪。
想到這裡,道癡擡起頭,望向對面沈鶴軒的房間。
沒有琴聲,直到晚飯時分,也沒有琴聲。
不過傍晚時分,沈鶴軒卻是難得露面,披散着頭髮,搖着扇子,笑着來敲門,道是請衆人吃茶。
不知是他的笑容太燦爛,還是校場變故引得衆人心煩,沒有人拒絕他的邀請,大家從各自屋子出來,隨着沈鶴軒去了上房茶室。
有小廝送了熱水上來,沈鶴軒親手爲衆人泡茶,行雲流水似的茶藝,端得上賞心悅目。
看着這樣的沈鶴軒,道癡有些明白蔣麟癲狂的原因。實在是人比人,氣死人。蔣家能出來個王妃,蔣家的基因本不錯,蔣麟長得也不賴,可是在沈鶴軒跟前,就是渣渣。王府真要在兩個少年之間選儀賓,放下家事不談,看外形絕對是沈鶴軒勝。
見衆人都端起茶杯,沈鶴軒也端起自己的茶杯,笑眯眯地對衆人道:“我要走了,同窗一場,這裡以茶代酒,與諸君作別……”
大家都愣了。
王琪皺眉道:“走什麼走?什麼叫你要走了?”
沈鶴軒笑道:“不過是混日子,既然不痛快,爲何還要在王府熬着?”
王琪道:“不要說胡話,你可是代表沈家進的王府,你二叔不會允許你離開王府……”
沈鶴軒悠哉地吃了兩口茶道:“不允,又能耐我何?”
道癡雖同沈鶴軒打交道不多,可到底同吃同住將近兩月,見他如此,開口問道:“沈世兄打算出了王府後離開安陸?”
沈鶴軒笑着看着道癡:“王小弟果然好眼力。”
陳赤忠與呂文召沒有說話,劉從雲沉默半晌,道:“是不是沒有今日這一出,世兄也厭了府學的日子?”
沈鶴軒搖着扇子,笑道:“知我者,劉三郎也。整日裡對着你們這幾個毛頭小子,人生還有什麼樂趣。青春正好,我要去見識見識秦淮河的畫舫,瞧一瞧揚州的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