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人聞言臉色一變, 另一隻手抽出腰間鐵劍向他迎面刺來。謝憐立定不動, 舉手一彈,“鐺”的一聲, 輕輕彈開了劍鋒。那道人見他依然緊握着自己那隻手,咬牙猛地一抽。謝憐只覺那條手臂忽然一癟,彷彿漏氣的球兒一般徹底癟了下去, 從他掌中哧溜掙脫。那道人一掙脫出來, 便向門口逃去。謝憐也不着急, 在這種無外界阻撓之力的地方,這道人便是再逃出十丈, 若邪也能把他拖回來。誰知, 他剛剛擡了擡手腕,一道銳利至極的破風之聲便從他身邊穿過。
那聲音猶如有人從他身後射出了一支利箭,直接把那道人穿腹而過, 釘在了門上。謝憐定睛一瞧,那竟是一根竹筷。
他回頭一看,三郎好整以暇地從桌邊站起, 與他擦肩而過,把竹筷拔了出來, 在他面前晃了兩下,道:“髒了。待會兒丟。”
而那道人受此重創, 竟是完全沒有呼痛之聲, 無聲無息地倚着門慢慢滑了下來。從他腹中汩汩流出的, 不是鮮血,而是清水。
正是他方纔喝下去的那碗水。
兩人都在這道人旁半蹲了下來,謝憐在他創口處按了按,感覺這個傷口猶如一個鼓囊囊的氣球上被扎破的洞,往外颼颼地漏着涼氣,而這個道人的“屍體”也在漸漸發生變化。方纔看他,分明是條大漢,現在卻彷彿整個人都縮小了一圈,面容和四肢都有些萎縮,並且還在不斷縮小,看起來倒像是個小老頭了。
謝憐道:“是個空殼。”
有些妖魔鬼怪,自身無法幻化出完美的人形,便會想另外一個法子:製造空殼。
他們會用一些十分逼真的材料,精心製作一副人的假皮囊。這樣的皮囊,往往會參考真實的活人,有的時候甚至是直接拿人的皮囊做成的,掌紋、指紋、頭髮自然完美無缺。而且,這種空殼,只要他們自己不穿上這層皮,就不會沾染鬼氣,也就不會害怕那些辟邪符咒。這也是爲何門上的符咒沒有把這名道人擋在外面的原因。
不過,這樣的空殼往往也很容易被識破,因爲他們畢竟是空心的假人,如果沒有人穿這層皮,就只能按照操縱者的指令行事。而且這指令不能太複雜,只能是簡單的、重複的、預先設置好的事情。所以,它們的神態舉止通常都較爲呆滯,不太像活人,比如,它們會反覆重複一兩句話,做同一件事,或者自問自答,答非所問,和人多說幾句話就露餡了。然而,對於如何甄別空殼,謝憐有個更爲實用的方法:讓他們喝一碗水或吃個東西就行了。畢竟殼子是空心的,沒有五臟六腑,他們吃東西或者喝水時,就猶如往一個空罐子裡丟東西或者灌水一樣,能聽到清晰的回聲,和活人進食飲水的聲音是完全不同的。
那道人的屍體已經徹底癟了下去,差不多已經是一攤軟趴趴的皮了。三郎用那根竹筷壓在他皮膚上點了兩下,丟了筷子,道:“這殼子有點意思。”
謝憐知道這少年指的是什麼。這名道人的神情舉止,他們都是在在了眼裡的,豈止逼真,根本就是個活人,與他交流,對答如流,可見操縱者法力驚人。謝憐看他一眼,道:“三郎,看來你對這種異術也是頗有涉獵。”
三郎笑道:“不多。”
這個空殼特地找上門來,向他告知半月關之事,無論是真是假,目的都是爲了引他去半月關,爲求穩妥,還須得上通靈陣問問。謝憐掐指一算,算出剩下的法力還足以支撐他再用幾回,這便捏了個訣兒,上了通靈陣。
一入陣,裡面竟是難得的熱鬧,並且不是因爲忙於公務而熱鬧,似乎是大家在玩兒什麼遊戲,嘻嘻哈哈笑成一片。謝憐正頗感驚奇,只聽靈文道:“殿下回來了?這幾日在下面過得怎麼樣啊?”
謝憐道:“還好還好。大家這是在做什麼?這麼高興。”
靈文道:“風師大人回來了,正在散功德,殿下不去搶一搶麼?”
果然,謝憐聽到陣內數位神官正在聲嘶力竭地喊:“一百功德!搶到了!”“爲什麼我這個只有一功德……”“一千!一千!啊!謝謝風師大人!!!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心想這莫非是天上掉錢大家正在撿?雖然他的功德箱裡是空空如也,但一來他不知要怎麼搶,二來其餘諸位神官都是彼此相熟的,搶一搶玩鬧無所謂,他突然插|進去就有些奇怪了,於是也不在意,自顧自問道:“諸位,半月關這個地方你們知道嗎?”
此話一出,正在興高采烈搶功德的通靈陣瞬間沉默。
謝憐再次略感鬱悶。
他以往發些小詩和秘方,大家沉默也就罷了,因爲其餘的神官們也不發這些,那麼他發的話,可能的確是格格不入。可是,通靈陣內,經常有神官們開口詢問一些公務上的問題,比如你們誰認識哪隻鬼,好對付嗎?你們誰的地盤在那兒,能幫個忙不?這個時候大家也是各抒己見,有建議的給建議,沒建議的說有空回頭我幫你問問。他問半月關,也算是公務,沒理由一開口照樣全場死寂啊。
半晌,突然一人喊道:“風師大人又散了十萬功德!!!”
通靈陣內瞬間又活躍起來,衆神官紛紛搶功德去了,也就沒人在意他方纔問的那句了。謝憐知道此事恐怕並不簡單,在陣內大概問不出什麼來了,心想這位風師大人當真是大手筆,一散就是十萬,好生厲害,正要退下,忽然,靈文私下給他發了一句。
靈文問道:“殿下,你爲何忽然要問半月關?”
謝憐便把有一副空殼找上門來的事說了,道:“那殼子假作從半月關裡逃出的倖存者,必然有其目的。不知他所言是真是假,我便上來問問。這地方怎麼了?”
靈文那邊沉吟片刻,道:“殿下,這件事,我勸你,莫要沾手。”
謝憐多少也料到會有這麼一句了。否則也不至於持續一百五十年也無人問津,而他一問就全庭沉默。他道:“每逢過關,失蹤過半,這事是真的?”
良久,靈文道:“是真的。但這件事,我不好多說。”
謝憐聽出她語音裡頗帶斟酌之意,怕是有爲難之處,道:“好,我明白了。你既不方便,那就莫要多說。我們也從沒私下談過這個話題,都是我自己亂撞撞上的。”
二人雖是在私下對話,靈文也還是壓低了聲音,道:“殿下,我再多說一句。你若要查這件事,別讓其他神官知道。而且,不要從天界走。”
收了神識,出了通靈陣,謝憐起身,沉吟片刻,擡頭道:“三郎,我怕是要出一趟遠門了。”
靈文告誡他莫要被其他神官發現,足見此事牽扯不小。而如果他直接上天,再跳到半月關去,方便是方便,但如此出行就會被記錄在冊。而且,若是有誰在通道里動了什麼手腳,跳下去究竟會落在哪裡,還真不敢說。如此看來,竟是隻能徒步去半月關了。這空殼既然自己送上門來,便是想誆他去的,肯定不會是什麼好地方。三郎卻道:“好啊,哥哥,不介意捎上我吧。”
謝憐一怔,用掃帚把地上那攤假皮囊掃到一邊,道:“路途遙遠,風沙艱辛,你又爲何要跟着去?”
三郎笑道:“你想知道那半月妖道是怎麼回事嗎?”
聞言,謝憐動作一頓,道:“連這個你都知道?”
三郎抱着手,悠悠地道:“半月關,兩百年前,乃半月國所在之地。半月人力大無窮,且性情兇悍好鬥,時常騷擾中原之地的百姓。”
他微微坐直了身子,目光星亮,道:“半月妖道,就是他們的國師。”
謝憐把掃帚往牆上一靠,就要坐下來詳細聽。這時,門外傳來一陣“叩叩”的敲門之聲。
此時天色已晚,那些村民都被謝憐之前一句“中邪”嚇得縮回屋子裡不敢出來,又會是誰敲門?謝憐站到門口,屏息片刻,沒感覺出門上符咒有異動,緊接着又是兩聲“叩叩”。聽這聲音,似乎是同時有兩個人在敲門。
他略一思索,打開門來,果然,兩個黑衣少年站在門口。一俊朗,一清雅,正是南風與扶搖。
謝憐和他們對望一陣,道:“你們兩個……”
扶搖率先翻了個白眼。南風劈面開口便問:“你是不是要去半月關?”
謝憐道:“你們從哪裡聽到的?”
他本以爲是靈文又去中天庭問了一通拉來的幫手,可轉念一想,她告誡過他莫要讓旁人知道,自然也不會聲張。南風道:“聽幾位神官路上談了幾句,聽說你今天在通靈陣裡問了半月關的事。”
謝憐便了然了,雙手籠在袖子裡,道:“明白了。‘我自願’,是吧?”
兩人都是一副牙痛得面目扭曲的表情,道:“……是啊。”
謝憐忍俊不禁,道:“懂了,懂了。不過,事先說好,這次去半月關,途中若是遇到什麼不能應付的事情,歡迎隨時逃跑。”
謝憐的人生準則是:不要勉強人。無論是勉強別人做一件事,還是勉強別人不要做一件事,都是勉強。一件事做了到底好不好,只有做了才知道。若你勉強一個人做一件事,即便他做了,心中也不會認可;若你勉強一個人不做一件事,即便他沒做,他也會一直千方百計惦記着,總有一天會做的。所以,萬事,順其自然。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當下側開了身子,請他們二人進屋再細說。誰知,那兩人一看到他身後那名歪歪坐着的少年,原本微黑的臉色,瞬間變成了鐵青。
南風閃身進來,搶在謝憐面前,道:“退開!”
三郎坐着,一攤手,也道:“怎麼了?”
扶搖蹙眉,道:“你是什麼人?”
謝憐道:“是我一位朋友。你們認識嗎?”
三郎滿臉無辜,道:“哥哥,這兩個是什麼人?”
聽他喊哥哥,南風嘴角一抽,扶搖眉毛一抖。謝憐對三郎舉手道:“沒事,不要緊張。”南風則喝道:“別跟他說話!”
謝憐道:“怎麼,你們認識嗎?”
“……”扶搖冷聲道:“不認識。”
謝憐道:“不認識那你們做什麼這麼……”話音未落,他忽然覺得兩邊有什麼東西在發光,不經意回頭一看,那二人竟是同時在右手中聚起了一團白光,一股不妙的預感油然而生,忙道:“打住打住。你們不要衝動啊!”
那兩團憑空冒出的白光滋啦滋啦的看起來甚是危險,絕對不是普通人手上能冒出來的東西。三郎拍了兩下掌,禮貌性地捧場道:“神奇,神奇。”這兩句稱讚,當真是毫無誠意。謝憐好容易抱住兩人手臂,南風回過頭來看他,怒道:“這人你哪兒遇到的?姓甚名誰?家住何方?來歷如何?爲何跟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