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天堂。
在星期六的雨天,和你一起撐着傘走過一條又一條的街道,永無止境。
你的手心溫暖得像是火焰,我們目不斜視,互相不去看對方。你的長髮披散在我肩頭,帶着桂花的香氣。你的呼吸就在我的頸側,散發着蜜酒的甜香。
你說雨點的聲音很好聽。
——————————————
遠山博從大雨中衝進路邊的拉麪店,他把用來擋雨的皮包放在座位旁邊,然後向老闆要了一瓶清酒,再來了一大碗豚骨拉麪。一中午都沒有吃飯,工作也沒有着落,這令他的胃部有些抽搐起來。他不確定這是因爲自己的胃病或者說是因爲自己精神上的焦慮不安,內臟像是絞在一起,或者說縮成一團。這種症狀只有以前熬夜的時候會發生,但是現在,他已經把這當做了一種生活的常態。遠山從包裡找出一瓶胃藥,從裡面倒出一片藥片,合着清酒一起吞了下去。
清淡的酒依然是酒,這令他的胃部感覺舒服了一些。不能喝太多,他想,下午還有一家可以試一試,他從皮包裡找出那張從報紙上裁下來的招聘廣告,再確認了一次這家劇團的地址。
現在是一九六五年的春天,經歷了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日本從戰後的重建中剛緩過一口氣來。在度過了許久的艱苦生活後,街頭重新又熱鬧了起來。經濟開始復甦,各種時髦的新鮮玩意兒也開始出現,娛樂活動,包括從西方傳進來的戲劇,在本地化後很快進入了民衆的視野。
遠山正拆開筷子,背後的布簾被人掀開了,一個帶着外面風雨寒氣的男子走了進來,然後坐在了遠山隔壁的位置。
“最好的酒。”那個男子伸出雙手,交疊在臺子上。口音稍微有些奇怪,遠山瞟了一眼,然後發現那名男子有一種奇異的出塵氣質,就像是從舞臺上走下來的人物一般。他的雙手潔白修長,指甲乾淨整潔,就像是從來沒幹過活兒一樣,手腕細瘦,但是感覺上卻很有力。再往上看,這名男子穿着一身黑色的挺拔制服,頭上戴着一頂黑色的海軍帽,少見的長髮從側面垂了下來,遮住了他的一部分臉頰。真是美男子,遠山心想,然後轉回了視線,專心對付自己面前的拉麪。
隔壁男人的酒端上來了,是地瓜燒,算得上是烈酒。對方沒有和平常日本人那樣用杯子兌一部分水,而是直接端着瓶子往嘴裡倒。
“酒還是故鄉的好喝,您說是嗎?”
遠山過了十幾秒鐘才確定對方是在跟自己說話,他不知道說什麼好,只好嗯了一聲。
似乎根本沒在意遠山的反應,這個奇異的俊美男子只是自顧自地開始講述,就好像來到這裡只是爲了給遠山講自己的故事一樣。真是像是從舞臺上走下來的人一樣啊,遠山想。
“小時候,我媽媽經常用街上買的酒自己泡酒喝。用楊梅,每年泡一大缸。然後我們吃飯的時候,有的時候就舀一碗酒來喝。泡過楊梅的酒就溫潤許多了,就算是小孩子也可以喝。有一天我想喝酒,母親不讓我喝,我就又哭又鬧,最後她拗不過我,只好給我倒了一小杯。然後我的妹妹也吵着要喝,她總是這樣的,我有什麼都想分一半過去,當然了,我也是總會分給她。母親說男孩子可以喝,但是女孩子不可以喝,她就一直盯着我看。等到母親轉身的時候,她一把就搶了過去,結果被嗆到了……”
這個男人的聲音很有磁性,雖然是小時候的孩童瑣事,但是遠山卻聽得有些入神。他把筷子橫擱在麪碗上,然後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清酒,全部傾進自己嘴裡。的確沒有故鄉的酒好喝呀……遠山覺得嘴裡有些發苦,自己到了大城市來到底是爲了什麼呀。明明家鄉更適合自己的,就是爲了出人頭地嗎?看看自己現在是什麼模樣了,二十三歲了,高中畢業五年多,前不久剛被辭退,到處找工作,只是爲了賺錢餬口,只求在一個地方找到一份還算體面的工作,比如在一個戲劇院當一個音效師……距離理想越來越遠,只能靠從老家寄來的錢苟延殘喘……真是噁心,像是一條不知廉恥的寄生蟲一樣。
“這位先生,我們故鄉有句話,相逢就是有緣,讓我請你喝一杯吧。”
當隔壁的男子把酒瓶推過來的時候,遠山猶豫了半秒鐘,他沒有拒絕。
一個小時後,遠山走出拉麪館,然後打了一個電話給家鄉的母親。他抱着話筒哭了。他決定立刻回老家繼承家業。因爲心情過於激盪,加上酒精上頭,所以他沒有發現,皮包裡那張最後他沒去碰運氣的招聘廣告消失不見了。
而在此刻,蘇荊坐在拉麪館裡,要了一碟羊羹作點心,然後從袖子裡抽出了那張招聘廣告。
【誠聘有經驗之熟悉音響器具以及勝任音效製作的工作人員。薪酬面議。聯繫人:飛翔劇團·總導演·重森勇作】
“這是對你好,遠山博先生。”蘇荊用竹籤紮了一塊羊羹放進嘴裡。
下午,蘇荊來到了飛翔劇團租用的場地,現在被更名爲飛翔大劇場的地方。
接待他的劇務是一箇中年的精幹女士,在他出示了那張廣告後,立刻被安排到了一間狹小的會客室裡,這位劇務親切而有分寸地提醒,導演重森先生正在排練,請在此稍候。
在那位女士爲他沏了一杯茶,並退出會客室後,蘇荊站了起來,輕手輕腳地打開會客室的門。他略微側耳傾聽了一下走廊裡的聲音,然後向着人聲最響的地方走去。
上世紀六十年代的劇場,還有一些舊時代的氣息。蘇荊的手指撫過牆上的一張張海報,印象派的油彩畫描繪出了一席黑衣中裹着的蒼白長髮少女,上面沒有什麼字樣,只在底下印着飛翔劇團的標誌。
前面就是表演大廳了吧,蘇荊猜測自己正站在觀衆席的入口處門外,他輕輕推開劇場大廳的大門,然後他看到了一座舞臺,和舞臺上的男男女女們。
因爲現在不是表演的時間,劇團裡面的人正忙於排練。蘇荊的眼睛掃過了舞臺上的一個又一個人,在燈光的映照下,這些年輕人——大約都在二十歲左右,每一個都洋溢着青春的活力。一位戴着帽子的男人,手裡握着一個喇叭,坐在觀衆席的第一排,專心致志地看着舞臺上的人們排練。
舞臺上站在最中心的是一個有些矮的小個子,他正表情誇張地模仿着大概是政治名人之類的講話,他的表情極有喜劇效果,就像是天生應該去表演話劇的人。而站在他身邊的則是一個長着一張娃娃臉的年輕人,他一句話不說,只是配合着小個子的模仿秀作着誇張的肢體語言動作。這兩人一誇張一嚴肅,一個滔滔不絕一個一句話也不說,放在一起造成的喜劇效果簡直能翻倍。看得出來,底下看似導演的人也很滿意。
蘇荊的目光繼續掃過去,在周圍圍坐着一羣年輕的演員,他的目光停在了其中一個人的身影上。那是一個大約十八九歲的年輕女子,一頭黑色的長髮,五官很美麗,有一種很溫柔的感覺。相比起她的同伴來說,簡直有一些鶴立雞羣的感覺。倒不是說她的容貌過於驚豔,而是說她身上有一種溫和的氣質,和旁人有些格格不入。畢竟這裡的人大多數都是年輕而活躍的少年人,而她的表現則有些過於沉穩了。
這個時候,舞臺上衆人的話題似乎恰好轉移到了那位女子的身上,演員們紛紛鼓譟起來,夾雜着口哨聲和歡呼聲,然後衆人紛紛有節奏地鼓起掌來。
在衆人的熱情推舉聲中,那個坐在地上的年輕女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站起身來,站到了舞臺中央。坐在前面的導演舉起了喇叭,然後帶着笑意說:
“爲我們表演一下吧,貞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