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皇設宴宴請百官,又準其攜家眷入宮,朝中自是感念皇恩浩蕩,紛紛上書稱讚不已,私下裡更是忙不迭地備入宮上供之禮。
鬆府自然亦是如此,未聞便一早收到李氏之信,約着宴後一見。未聞深知此事自有李氏從中打點周旋,自己只回信應承下來便是。
果然到了宮宴前一天,便有個掌事來說人手不夠,把未聞調了去。
宮宴一早舉行,應輝皇貴妃喜好,內務府特將女眷宴席挪至御花園中沁玉湖邊。一張張精巧金絲木椅配着梅花高几圍水而設,湖中小嶼一點,一顆檜葉吳花下,放一張祥雲鳳頭鑲金玉椅,卻並不設席,一羣小宮女端着盛滿點心的瑪瑙、水晶的碟子並漱盂、手帕分立兩邊服侍,旁邊停着幾隻小船,預備隨時傳話。
一干女眷皆已到齊,按着夫家官職位份入了席。如今夏至,最是宮內悶熱之時,雖在水邊也不免陽光毒辣,雖不至於汗流浹背,但也讓衆女眷難堪不已。那輝貴妃是一早便下了令,致使那一干原是帶進宮撐傘的侍女都被攔在門外,女眷們懼輝皇貴妃責罪,自是不敢議論分毫。只得站在快蒸發的熱氣中逐漸融化,原爲入宮帶的滿頭寶石珠翠都被曬得彷彿乾癟了下去。
少時,輝皇貴妃的船終於駛入湖心,幾個太監忙跑了去,小心翼翼地打起紅綠色錦緞船簾。至輝皇貴妃扶着太監坐上了那金玉椅,又有幾個太監劃了小船到岸邊,代爲宣佈皇貴妃娘娘命開席賜座,這宮宴纔算開始。
天氣實在炎熱,開宴不久,女眷中便有支撐不住先行告退的,自有幾個傳話太監跑了去前殿通知那些個官員不提。
李氏倒是舉止自然,談話端方,也並不十分擦汗,不比大多女眷以手中團扇遮陽,不過身着浩命朝服,按品盛裝,坐於一乾女眷之間,氣質舉止比旁人高出許多,夏日炎炎,湖水如蒸,周圍一切燥熱煩悶得很,她竟顯得風流婉轉、出塵脫俗。未聞端着茶杯滿頭的汗,站於席間瞥見,心中深敬李氏,亦頗有慕羨意。
好容易換了班,李未聞才得以小歇一陣。忙出了御花園的垂花門,四處走走,活動筋骨好預備一會兒接着去當差。那一干告退的女眷由垂花門魚貫而出,那門旁幾個前殿來的官員接到自家夫人自是在太監的指引下乘車出宮了。
未聞出了門,往右邊的宮道走去,此時宮宴,宮道上自是沒什麼人的,誰知走着,竟迎面碰着一滿頭遍辮的人快步走來,那人衣着雖華麗卻並非尋常官服,深藍底上的繡蟒亦非中原圖樣。飛快擦肩而過,未聞未看清這人長相,卻也察覺此人頗有些悲悽鬱憤之意在身。
未來得及細想竟又瞧見一人站在宮道的紅牆下,那是已換了京城官員所屬官服的養父——鬆。見了未聞,忙掩了面上悲色,問了些近來安好的客套話。
未聞正疑惑,又見鬆道:“天氣實在炎熱,你母親身子單薄,大約是礙於禮數不願先走,我也不能前去的,你好歹勸了她別撐着,不然實在中暑了反倒不值,我在這等着,你替我勸了她來,在家中她便看中你,如今你說的她才聽着。”
未聞見鬆在牆下躊躇,神色擔憂,覺察他是在此等了許久的光景,便知他定是在前殿聽說了園中炎熱又無遮陽,未聞爲表孝心,又當真擔憂李氏,少不得替他去了一回。
一時回到席間,卻見李氏仍舊端坐優雅,無半點埋怨不耐煩之意。未聞忙跑了去李氏那說了一番,李氏知鬆等候已久,這才着急起來,忙向皇貴妃請辭,跟了未聞出來。
一時,鬆接到李氏,因那指引出宮的太監等着,錯不得禮數。李氏忙囑咐未聞多加保重,便與鬆匆匆離去。未聞自回御花園當差不提。
晚間宴散,未聞想着近來繁忙脫不開身的,與好友亦良久未聚,便改道去了神女殿。去了林那,未見友希,卻是卓蘭坐那椅上閒話,林亦不多言,不過聽着,神色隨和。
見未聞來了,兩人忙讓座,那卓蘭便又說了起來。
“未聞,今兒也奇了,樑王殿下竟從神女殿門前經過,你可曾聽說?”
未聞纔想起今日垂花門旁的正是連着彩繡宮和神女殿的宮道,今日匆匆而過之人身着華麗,樣式奇麗卻並不怪異,雖非天懷傳統,竟也頗有皇家風範,想來宮裡便只有出身雲疆的樑王會穿這般禮服了。
“雖聽說過樑王身居煉丹坊的閒職,總於宮內亂逛的,只是今日不知怎的竟逛到御花園去了,所幸只是在設宴的對岸,還未曾被皇貴妃娘娘發現,便被勸回去了,不然指不定娘娘告訴了陛下,大約要被責罰罷。”
“這也怪的很,先前娘娘到對他這等關心,就是如今對太子也比不上的,近來反而成日尋殿下的錯處,若是抓着什麼把柄就完了。”
未聞曾聽聞,那樑王乃雲疆世子,其母又是先崔王后辛笛之胞妹,自幼便被送來天懷讀書的,與先崔王之子自是一同長大,生的模樣甚好又兼天資聰穎,可惜當年天懷大亂、邊地暴動,樑王前去平反卻遭小人算計下毒,雖幸而保命,卻失了憶,人也不似從前清楚了,如今只在煉丹坊終日煉丹製藥,合宮上下亦不便理會。
只聽卓蘭又道:“殿下如今這般處境倒是淒涼,也無法回雲疆繼承王位了。所幸陛下仁厚,天懷雖與雲疆合併,卻仍保留雲疆名號,準樑王殿下在宮中祭拜雲疆先祖。只是殿下這般寄人籬下,沒得讓人心酸....娘娘又成日挑着撿那,直看他不順眼。”
“哦?你倒十分向着他。”未聞看卓蘭眼見得就要替人難過,不由地在心中嘲其頭腦簡單。
“那也是因爲樑王殿下爲人寬厚,對宮中下人更是一等一的好,煉丹坊的宮女太監哪個不是連聲稱讚的?如今他雖不能上戰場了,在煉丹坊煉丹製藥亦比別個人仔細萬分。我們當下人的不向着他,難不成倒向着那動輒便輕罵重打的....嗎?”卓蘭說到這忙頓住了,往窗外看了四下無人,才接着說,“若他不是那樣寬容和善之人,今日在湖邊勸他回去的那些個太監也不肯爲他瞞着娘娘了。”
未聞聽了便又有些敬意,那卓蘭便有說“先前與你說過的,那樑王有一失蹤的女兒,我只覺着疑惑,殿下這樣一個善人,怎會失了憶便趕了妻女走呢,便是後來陛下登基下令尋找也再找不回了,真是可惜。”
未聞沒來得及答,原本歪在椅上的林直起來說道:“便是夫妻、父母子女,亦要講求緣分,這是再強不得的。想來樑王殿下平日再是善心亦或是再怎麼疼愛子女,到了失憶亦留不住妻女,這看似反常,實則乃上天註定之事,旁人不能改半分,空空嘆惋罷。”
林原本只是安靜聽着,卓蘭說些什麼,她不過淡淡的,說及此事卻分外傷感起來,睫毛卷翹藏起微紅的杏目,深邃的眼如熄滅了的星空,深遠的暗淡通向更久遠的年月。
原來,自認識那日未聞便知林實爲一孤兒,其在雲疆的專爲給天懷進供神女的寺院中長大。如今她聽了這樣的事焉能不傷及自身、徒增悲慼。
未聞正要安慰,只聽林又道:“雖知緣分天定,但我終是望能找到親生父母,便是讓我知道自己信誰名誰亦是足夠了....”
林幾欲哽咽,一把青絲虛虛挽着,拖於腦後,額前幾縷微溼的碎髮下已然垂下,像是一朵豔麗的花如過往無數次那樣重複着凋謝的過程,那飄落的花瓣是臉頰上的兩行淚,映入未聞的眼中,那神情卻是熟悉的。
悲傷中的人大多相同,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