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春分這日宮中都要辦家宴的,但今年皇帝病重,朝中人心動盪,馮皇后也沒精神操辦什麼了,只是在春熙殿簡單的擺了幾桌子。
剛剛過了申時,幾位王爺就陸陸續續的來了,馮皇后心裡慌,實在沒精力,又不肯讓薛貴妃幫着照應,只得忍耐着求了敦肅長公主早點進宮來操持。
同一臉灰敗的馮皇后不同,敦肅長公主臉色好很,簡直是紅光煥發,裡裡外外的打點周全不說,其間還能跟太妃王妃們熟絡說笑,不管是那得勢的還是破落的,敦肅長公主跟她們說起話來絲毫不分薄厚,一樣的親切,一樣的得體,一行一動不動聲色,卻將所有人都照顧到了,馮皇后神色疲憊,坐在首位上看着敦肅長公主的笑臉怔怔出神。
二十年前,這情形也曾發生過。
那會兒的馮皇后剛嫁入景王府,人人都說她運氣好,她自己也頗爲自得,她家是新貴,只因爲自己父兄得力,皇帝格外高看馮家一眼,當時的皇后也喜歡她,從萬千閨秀中選中了她做兒媳。
夫婿不是皇后親子,這是她早就知道的,但那又如何呢?夫婿從小養在皇后膝下,上有皇帝皇后疼愛,下有大公主和太子庇護,以後必定事事順遂。
那次也是在春天,他們王府頭一次宴請賓客,來了不少皇親,馮皇后本準備了多日的,但到了當天還是出了不少岔子,想來也是,她一個小家碧玉,從小書都沒讀過幾本,哪裡懂得皇室的許多規矩,宮裡賜的教引嬤嬤們只教導過她規矩,何曾告訴過她該如何在這些王妃公主們中間周旋?緊張起來她連各家的輩分都排不好了,連連叫錯人,引得衆人頻頻發笑,馮皇后當即困窘在那裡,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纔好。
最後出來解圍的是孝賢皇后,當時的太子妃。
太子妃也如敦肅長公主這般,舉止得當,尊貴得體,引着她跟各位長輩見禮,帶着她跟各位妯娌相認,太子妃身上少了幾分敦肅長公主的凌厲,多了幾分柔和親切,當真如衆人所說……如沐春風,喜不自勝。
馮皇后當時心裡自然也是感激的,但更多的是不甘心。她那會兒甚至想過,若自己是太子妃,衆人定也會像誇讚太子妃一樣的,尋出自己比旁人強的地方出來大肆誇讚,同樣是皇家的兒媳,自己比太子妃缺的不過是一個名頭罷了,就因爲差這一點,所以別人才只管捧着太子妃而尋自己的錯處奚落恥笑。
而今天……馮皇后心中苦笑,自己倒是皇后了,但還是這樣,她還是要靠着旁人來打點一切。
馮皇后頹然倚在軟枕上,心中哀嘆,命啊。
“老太妃怎麼也來了?!”敦肅長公主迎了出來,親自扶着淳老太妃坐下,蹙眉笑道,“可勞動不起,讓哥哥嫂嫂們來趟就罷了,又不是什麼大事,哪裡敢勞動您呢。”
半年前敦肅長公主使苦肉計,責打祁驍的時候幸得淳老王爺在皇帝面前進言了,之前敦肅長公主並未託付過老王爺,再不想他當日能仗義執言,之後她和祁驍心裡都感激的很,只是面上不好說什麼。
淳老太妃扶着兒媳慢慢的坐了下來,搖頭笑道:“沒什麼,趁着這把老骨頭還動的了,再多看看這些親戚們。”
敦肅長公主連忙柔聲嗔道:“這真是瞎說了,我看着您這身子倒是比以前還硬朗了呢,只是……三叔伯怎麼樣了?之前聽說不大好,可惜一直沒得空去看看。”
淳老太妃擺擺手,淡淡笑道:“沒什麼,王爺年紀大了,之前因爲家裡老三,還有實哥兒的事病了,如今倒也好了些,精神好的時候還能下來走走。”
去年年底的時候淳老王爺的三子和三房的長子前後因病歿了,痛失一子一孫,老太妃堪堪撐住了,老王爺卻一病不起,已經快不行了。
想起半年前淳老王爺還能拄着柺棍進宮替祁驍說情,如今卻連牀都下不了了,敦肅長公主心裡一陣難受,拿帕子按了按眼角轉而笑道:“無妨,這天越發暖和了,慢慢的就好了。”
淳老太妃笑着點頭:“可不是,天漸漸暖和了,慢慢的就都能好了。”
淳老太妃轉頭又看向薛貴妃,笑道:“我聽聞三皇子近日身子也不大好,可大安了?”
薛貴妃連忙笑着答應着:“勞太妃掛念,三皇子已經好了。”
淳老太妃笑着點頭,左右看看道:“二皇子呢?我也多時沒見過他了。”,馮皇后正愣神,被身後女官暗暗提醒了下才回過神兒來,勉強笑道:“他外祖這幾日身上不好,早起他出宮去了,這會兒差不多也該回來了,等他來了讓他來給太妃請安。”
淳老太妃含笑答應着,說話間幾位公主也進宮了,衆人先去承乾宮門外行禮問了好纔過來,人都差不多都到了,馮皇后強撐着打起精神來招呼着,酉時,衆人都齊了,獨獨祁驍未到。
馮皇后準備的一班法師早就備下了,只因爲祁驍遲遲不來無法做法,馮皇后心裡不耐煩,卻也不敢說什麼,孃家倒了,皇帝還昏迷不醒,馮皇后這後位坐的很不安穩,心中惴惴不安,哪裡敢挑揀別人,只是不住勸衆人喝茶,馮皇后不說,薛貴妃自然更不會提,她如今是真的歇心了,萬事不求,只盼着一場大亂後,兒子和自己還有孃家還能安安穩穩的就行了,幾位老王爺心知朝中形勢不好,卻也裝不知情,只是轉着太平珠,慢悠悠的聊天說古,太妃王妃和公主們心知肚明,也只做不知,巧妙的避開敏感的話題,輕聲細語的說着閒話。
天越來越黑了,衆人越發不自在,忍不住看向敦肅長公主,馮皇后終於按捺不住了,偏過頭低聲問女官:“昨日可派人去太子府跟管事兒的人說了?”
女官怯怯點頭,馮皇后努力了又努力纔將火氣壓下去,還是忍不住嘟囔:“這還沒當上皇帝呢,就敢這麼擺架勢了……果然威風。”,敦肅長公主耳朵靈,聽了後轉過頭別有深意的掃了馮皇后一眼,馮皇后馬上閉嘴了,其實敦肅長公主心裡也有些忐忑,祁驍不是那愛擺架子的人,雖說如今風頭盛了,也不至於如此啊。
淳老太妃也試探的看向敦肅長公主,敦肅長公主苦笑一聲沒說話,她是真的不知道祁驍是讓什麼絆住腳了。
太子府中,讓他絆住腳的人正死死摟着他,小獸一般,怎麼也捨不得放手,祁驍低頭寵溺的親吻他的發頂,輕聲哄道:“可是路上累着了?不是不讓你趕路麼?”
百刃搖搖頭:“不累。”,他聲音中帶了些哭腔,祁驍大爲心疼,柔聲道:“想我想狠了?”
百刃點頭,不住的往祁驍懷裡蹭,祁驍心中又是熨帖又是心疼,低聲道:“以後不許你再來回的跑了,沒得累壞了身子,腿痠不酸?”
百刃“嗯”了聲,低聲哼哼:“酸得很,腰也酸,馬鞍子硌人的很……”
“坐上來。”祁驍攬着百刃一同坐到榻上,輕輕的揉捏他的腿根,忍不住輕斥,“老老實實的坐馬車不行麼?!你又不慣騎馬,學他們那些武夫逞什麼強?!”
百刃垂眸:“從嶺南到皇城,坐車要半月,騎馬不到十天就可以,我不想把時間都耽誤到路上,我……想早點看見你,這一月裡想你想的夜裡都睡不好……”
祁驍忍無可忍:“我一會兒還有正事,你撩撥我沒完了是不是?!”
“有什麼事?”百刃先是一愣,隨即羞憤道,“我哪裡撩撥殿下了,唔……”
不等百刃說完話祁驍就親了上去,一把將人推到榻上,翻身壓了上去……
等百刃再想起來問祁驍的正事是什麼的時候,已經是半個時辰以後了。
“哦……”祁驍眼底盡是饜足,懶懶的低頭親吻百刃細白的脖頸,輕聲道,“今天不是春分麼,宮裡有家宴,皇帝起不來牀了,我得過去。”
百刃大驚,連忙道:“那你還跟我胡鬧!還不快去!”
“急什麼?反正已經是晚了。”祁驍勾脣一笑,低聲耳語,“太子妃,你一着急,那兒更緊了。”
不顧百刃推拒,祁驍又是一陣鐵馬金刀的討伐……
戌時,祁驍身着朝服,頭戴九蟠龍金冠,一臉肅穆的出現在了春熙殿。
敦肅長公主看了看時漏放下心,幸得沒耽誤吉時,不過當着這些人敦肅長公主還是一臉不滿,對着江德清冷聲斥責:“都是怎麼當差的?!太子沒記着時候你們不會提醒一聲?非要害的太子耽誤了正事才行是不是?!”
馮皇后憤憤,明明是祁驍自己驕狂,讓敦肅長公主這麼一說倒好像都是奴才們的過錯似得!祁驍自然也聽明白了,但卻什麼也沒說,只江德清上前告罪道:“長公主殿下恕罪,奴才何曾沒提醒太子呢?只是太子聽說民間多有在春分之時爲家中積年有病疾的人祈福,很是靈驗,太子至純至孝,聽了這話哪裡有不試試的,所以一早起就沐浴焚香,誠心爲皇上祈福,一直到剛纔盤香才燒完,所以才耽誤些時候呢。”
敦肅長公主面色這纔好些,擺擺手道:“既是爲你父皇祈福,那就罷了,坐下吧,一會兒大師們就要做法了。”
祁驍點頭,卻沒有聽敦肅長公主的落座,而是走近,自淳老太妃起,挨個給長輩們行禮,在座淳老太妃雖輩分最高,但也頗受不住,連忙起身道:“罷罷,都是常見的,這是做什麼。”
敦肅長公主心中暗暗歎服,一笑道:“太妃不必客氣,他一個小輩兒來的比咱們還晚,應該的。”
馮皇后狠狠攥着帕子,就是這樣!跟他娘一樣,不管心裡如何,面上的規矩一絲兒都不差,讓人尋不出錯處來,不過是虛頭巴腦的東西,偏生這些人都吃這一套!
是不是別人都吃這一套祁驍並不知道,但他只是給自己真心當做長輩的幾人請了安,對着馮皇后,祁驍一句話也沒說。
馮皇后臉色發青,轉頭看看自己身邊的人,方纔祁驍遲遲不到時這些人也曾暗暗抱怨的,誰知等人來了,她們又是一臉的奉承,好似真的只是等了“一小會兒”似得,馮皇后頹然坐在雕花漆木椅上,心中黯淡,兵敗如山倒……到底是人家勢強了。
殿中靜默非常,等着大師們做完法纔開宴,皇帝病不好,也不好讓歌舞姬們出來的助助興,菜色也不敢的擺弄的十分熱鬧,比往常冷清的很,若是以前,有皇帝帶頭說笑兩句也還好,但現在……敦肅長公主看向自己那一言不發的侄兒心中嘆口氣,就連祁驊臉色都比他強些,不知道的,還以爲是讓他等了快一個時辰呢!
在座的也有不少想跟祁驍說幾句話以示親近的,但祁驍脾氣不好是出了名的,衆人以前顧慮着皇帝不敢十分跟他走近還好,現在想要親近了,看着那一臉冰霜心裡卻先怯了,哪裡敢玩笑。
敦肅長公主十分看不下去,朝江德清使了個眼色,江德清無奈笑笑,自己主子什麼脾氣敦肅長公主又不是不知道,敦肅長公主苦笑,罷了罷了,橫豎他們現在知道該奉承誰了,這就行了。
祁驍今日本就是走個過場,京中這些王爺們沒實權,不用過分籠絡,只要他們老老實實的接着做牆頭草就行,別的祁驍也懶得理會,他現在滿心裡想的,滿心裡唸的都是自己府裡內室暖閣榻上正睡着的那個人呢。
祁驍半闔着眼輕輕攪動着手邊的琥珀銀耳粥,慢慢回味方纔的種種心裡有點愧意,百刃爲了見他馬不停蹄地趕回來已經很累了,自己卻還……祁驍心裡疼得慌,想着一會兒回去要抱着他的小王爺好好的泡一泡湯池,真刀實槍的做什麼怕是不行了,佔些便宜還是成的,百刃溫馴,一定會乖乖的跟自己溫存,祁驍心中輕嘆,小別勝新婚,果然妙哉……
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