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望總是做同一個夢,夢裡他身在一間華麗的內室,幽暗的燭光勾勒出四面牆上彎卷的洛可可式線條。房間中央是一張空無一物的復古長桌,他印象最深的就是這張桌子,因爲桌子特別長,比他見過的所有長桌都長,像一條狹長的通道,而他就坐在長桌這頭,視線沿着光滑的大理石桌面延伸。
長桌兩側落座着清一色黑色西服的男人,夢境裡這幫人的面目十分模糊,像一羣糊在一起的幽靈,只能大致判斷出大部分是白種人,但似乎也有少數來自南歐的面孔,雖然髮色人種各異,但無一例外有着體面的外表和大理石般蒼白的膚色。
夢境中寧望唯一能看清的,只有長桌盡頭的那個人。
那是這羣高貴的洋鬼子中唯一一個和他一樣有着東方血統的青年,他看起來很年輕,不會超過二十三歲,有着一張無論在東方人還是西方人眼裡都堪稱英俊的臉。不同於身邊膚色蒼白的幽靈們,青年的臉上是有血色的,這令他看起來親切了不少。在青年身後是一個裝飾用的壁爐,壁爐上方掛着一幅真人等身的超大油畫,寧望恍惚認得那是波提切利的《春》,但是夢裡這幅油畫比他印象中的陌生了許多,森林裡的神靈仙女們一個個姿勢彆扭,有種難以形容的詭異違和感。
長桌幽靈們似乎在討論着什麼,慢慢的討論變成爭執,幽靈們激動起來,他坐在長桌這頭,像在看一隻翻轉得越來越快的萬花筒。坐在首席的黑髮青年卻始終無動於衷,他沒有穿正式的黑色西服,只穿着一件簡單的黑色襯衫,外套灰色西裝馬甲,連領帶也沒打。
終於爭執達到了高|潮,房間一側的雙扉大門忽然毫無預兆地打開。雖然都是陳年老夢了,但是每到這個點寧望還是會被嚇上一跳。
門開了,頭上罩着黑色布袋的男人被兩名黑衣男帶進房間,長桌周圍的氣氛一下就凝固了,幽靈們不約而同看向罩着黑色布袋的男人,神情或驚或懼,東方青年則靠在紅色絨面的高背椅上,左手擱在桌面上,光滑的大理石倒映着他輕敲桌面的修長手指,寧望注意到青年左手中指上有一處紋身,一排排細小的數字像一枚戒指環繞着中指,相當不起眼的細節,但他每次都會注意到。
黑衣青年是房間裡最後一個看向男人的人,他的視線既不驚也不懼,寧望也跟着轉頭看向那名被押進來的男人,鏡頭彷彿突然被拉近了,男人猛然就站在了自己近前,黑衣人正要摘下男人頭上的黑色布套,寧望跟在看大片一樣呼吸一滯,然後……
張開眼,筆記本的屏幕上是空白的ord文檔,慘白的光照在寧望臉上,配合着耳邊篤篤篤的敲門聲,這種催命鬼似的敲門方式,他一聽就知道來人是誰。
不過他不會去怪來人擾了他的大片夢,就算沒人來敲門,這個夢也會屢試不爽地斷在這裡。
呵欠連天地拉開門,門外,一頭花式鏟青的青年擡手招呼他:“哈羅,稿子寫得怎麼樣?”
“還差點靈感,”寧望扶着門板揉揉睡眼惺忪的眼睛,“再給我點時間吧。”
隔壁馬大嬸從超市買菜歸來,路過時順口打抱不平:“你看他都哭了,再給他緩幾天吧,都是年輕人,出來討生活不容易……”
花式鏟青目瞪口呆:“你怎麼跟你鄰居介紹我的?”
寧望連忙探出頭:“姐!我沒哭,剛睡醒,有眼屎!他也不是來催錢的,是來催稿子的!”末了自個兒笑笑,“不過本質都一樣~~”
馬大嬸露出一臉“這孩子真堅強”的慈愛表情,花式鏟青目視馬大嬸進屋關上門,滿臉的不可思議:“你叫她什麼?”
寧望也挺不好意思,抓抓下巴,衝花式鏟青一笑:“進來說。”
花式鏟青進屋換鞋,看着在洗手間裡洗臉的寧望,一想到當初第一次見面時被寧望尊敬地一口一聲“哥”,心情一時萬分曲折。
花式鏟青瞅了瞅寧望被水打溼的頭髮,這傢伙的頭髮不管沾多少水,兩分鐘後都能給你挺回去,每次淋了雨就像一隻“毛堅強”的河狸,慘不忍睹。
花式鏟青網名阿刁,是聚點中文網的網絡編輯,而寧望無疑是他(自以爲)挖掘到的一顆網文界新星。寧望在聚點中文網的註冊筆名叫斯蒂芬寧,阿刁第一次讀斯蒂芬寧的小說時就驚爲天人。寫懸疑的作者不乏天馬行空的想象力,但是像斯蒂芬寧這樣又熱愛天馬行空又熱衷腳踏實地的真真是世間罕有!他的小說總是遵循以下模式——先給你整一出hing的引人入勝的玄妙開篇,最後再送你一個蕩氣迴腸寓教於恐的科教片結尾。那感覺就像東野圭吾在寫《指環王》,斯蒂芬金其實真名叫斯蒂芬霍金,其魔性只能意會難以言傳。
就連寫鬼,斯蒂芬寧也會讓主角通過科學分析來獲得鬼的弱點,最後居然特麼給你得出“鬼就是人的等離子態,和火焰,電弧,太陽耀斑這些玩意兒是一回事”的結論,於是結局時主角通過抽空凶宅裡的氧氣徹底消滅了厲鬼……
這麼奇葩的作者絕壁大有前途啊!他一見這人還沒簽約,立刻後臺聯繫對方加了q|q,斯蒂芬寧很爽快地簽了約。寄合同的時候才發現兩人的住址就只隔了兩條街,於是阿刁懷着無比的憧憬,勇敢地約這位懸疑界新星面基了。
面基那天下着毛毛雨,他在星巴克裡翹首期待着,以爲會等來優雅地擎着一把長柄八骨傘,福山雅治款的日系知性男,沒想到卻是穿着“我吃飯,你洗碗”衛衣的毛頭青年,他連傘都沒打(也對,頭髮自帶防水嘛),一見面就是一聲爽朗的“阿刁哥,初次見面,我是斯蒂芬寧”,給他來了個九十度的鞠躬。
我的福山雅治啊……
他瞧着在自己面前彎着腰,溼頭髮已經一根根噗呲噗呲立了回去的衛衣男生,心酸地吸吸鼻子,除了這個日系的鞠躬,再也沒有啥是日系的了。
好在後續的交往過程彌補了第一次帶來的傷害。通常他對個子比自己高的男生都很難產生好感,但就是瞧比自己高三公分的寧望順眼,大概因爲這小子嘴甜。在一句句發自內心的“阿刁哥謝謝你啊”,“阿刁哥你真是太好了”,“那就拜託你啦阿刁哥”中,他跟寧望很快締結了超越編輯與作者的深厚友情。
寧望是教科書級的宅男,這花花都市裡好多好玩的保準他都沒嘗試過,他就盡地主之誼,帶着寧小弟到處嚐鮮。其中心酸就不一而足了,這小子坐個地鐵都能丟!有一次兩人進地鐵站,他邊在前面帶路邊和走在後面的寧望嘮嗑聚點中文網的那點事兒,過了地鐵閘口,發現四周的路人一直以詭異的眼光瞧着一路上滔滔不絕的自己,他停下來猛一回頭,才發現後面尼瑪壓根就沒人!寧望老遠地站在閘口後,跟在機場送別朋友似地朝他揮着手:“哈哈我忘了充值啦!”
第二次他又被卡在了閘口。
“你又忘充值了?!”不是說同一個招數無法對聖鬥士使用第二次嗎?你是宅男這你都不知道?!
“不是,我拿錯卡啦,呵呵~~”寧望晃着手裡的超市優惠卡。
長得一點都不像這都能拿錯?!他有時真想噴寧望一臉唾沫星子,你呵呵個p!
介於寧望是個不靠譜的宅男,而且人家也叫自己哥了,坦白說這挺滿足男性的保護欲的,於是阿刁也就當仁不讓地處處罩着寧望了。
然後又有了這麼一件事……
某個風和日麗的下午,他約萬年宅男寧望出來打籃球,結果在公園遇到一羣小流氓搶球場,阿刁這邊的哥們和對方几句話不合就打了起來,阿刁吩咐寧望待在場邊,自己也捲袖子跳進去打得熱火朝天。
他和對方一個混混頭一對一週旋了有半個鐘頭吧,最後對方撲通一聲給他跪了下來:“大哥你放過我吧,我的人都撲地了你還想怎樣啊?!”
他詫異地直起身,放眼一看,好嘛,地上早咿咿呀呀倒了一片。寧望坐在場邊,身邊放着一口袋剛買來的kfc,他吃完一對奧爾良雞翅,用餐巾紙擦了擦手,笑着問:“好了嗎!”
我、了、個、去!!
寧望是個宅男,但打起架來簡直不要太生猛。那天兩人坐在籃球架下,寧望邊吃着巨無霸漢堡邊口齒不清地道:“我其實不會打架,我就是研究了一下人體的薄弱部位。”
阿刁驚悚不已:“……你研究這個幹什麼?”
“寫小說需要啊,打架的時候剛好想起來了。”
“你籃球打得也挺好……”三分球一投一個準,不像宅男,真不像……
“不,我是宅男,對籃球的瞭解僅停留在《灌籃高手》,後來要寫小說,就研究了一下,不過這還是我第一次和人打球!”
阿刁在心中哭了出來,你他媽的騙人555555555!!
以爲這就是全部了?!太天真!
寧望雖然在常識方面十分欠缺,但卻絕對對得起他御宅族的頭銜。他記得帶寧望參加過一個ufo愛好者的沙龍聚會,本來是想幫沒靈感的斯蒂芬寧找找靈感,可萬萬沒有想到……
當所有人圍着一張夜晚抓拍的ufo照片歎爲觀止時,背後傳來了寧望不解風情的聲音:
“這是假的。”
沙龍在一家小酒吧舉辦,提供免費的雞尾酒,寧望手裡就端着一杯,那天他難得沒穿掉份兒的衛衣,換了一件比較正式的黑白格紋襯衫,抱着手臂,一隻手捏着高腳杯,那姿勢居然比許多長期浸淫在沙龍酒吧裡的人都更有模有樣。
這話自然激怒了拍照者:“你憑什麼說是假的?”
寧望看着照片的主人,眼中罕見地流露出一股失望:“因爲你剛剛說是在ufo經過頭頂時抓拍的,但是ufo下面的光卻一點偏移都沒有。”
衆人再一看,果不其然,如此巨大的漏洞竟然都沒有一個人發現,可見人們有時只願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東西。
照片主人不服,又上了拍攝視頻作證。
寧望的表情更冷了:“視頻也是假的。”
“你到底是誰?!”拍照者徹底毛了,“是好萊塢特效專家還是動力學專家?!”
“我是誰很重要嗎?假的就是假的,類似這樣的視頻我在youtube上不知見過多少,比你做得更真的也不曉得有多少。”寧望的表情頭一次顯出幾分高冷,他拉開椅子在那臺筆記本前坐下,熟練地快進視頻,敲下暫停,不假辭色道,“ufo從這個方向飛過去,水面的漣漪也往同一個方向擴散,這看起來沒有問題,可惜假的就是假的,總會有破綻。”接着在鍵盤上一陣運指如飛,視頻畫面被連續逐幀地截屏下來,保存在一個文件夾裡,統共有上百張。
寧望放大並幻燈播放了這些圖片,阿刁和沙龍裡的其他人湊近去一看,漸漸都面露尷尬之色。水邊有一溜竹子,在視頻裡只佔了左下角不到一個硬幣大的地方,但當ufo從低空掠過時,水面立刻就劇烈波動不止,可是從第一張截屏到最後一張,離得那麼近的竹葉們卻紋絲不動。
他只知道寧望是宅男,但沒想到對方的觀察力這麼厲害,害他簡直想跪:“哥們你到底是何方神聖?!”好在寧望的表情又恢復了他熟悉的*樣,朝大夥兒大方地一笑:“不用謝我,應該的。”
但是壓根沒人謝他,大家都沒有做聲,寧望呷着雞尾酒喝不下去了,左看右看,終於遲鈍地發現自己不受歡迎。
“爲什麼我揭穿了騙局他們反而不高興?”
“因爲大家更願意相信這些是真的啊,”阿刁唉聲嘆氣地回答,“你既然不信,爲什麼要跟我去沙龍啊?”
寧望搔搔下巴,臉有點紅:“對不起,我是在你給我看的那張沙龍合影上看到一個美男,還挺符合我的審美的,所以就想能不能認識認識對方,結果沒想到他塗那麼厚的妝……我喜歡天然型的,再說他還造這麼幼稚的假……”
“等等等等,你你……你說什麼?!”。
“我說他臉上的妝太厚還造假,我不能接受。我喜歡天然型的。”
誰管你能不能接受,喜歡什麼型啊?!阿刁的心中草泥馬狂奔:“不,這之前你說的是什麼?!”
寧望這才張大嘴,恍然道:“我沒跟你說過嗎?我是gay啊哈哈哈!”。
“!!!!!”哈你個頭啊哈!!
“不過放心,我們還能當好基友,我只喜歡美男。”寧望勾勾他的肩膀,寬慰地拍了拍。
“…………”不知爲何心情那般微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