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點零八分,邵山北站。
魏文蒼揹着書包,推門鑽出父親的“大衆POLO”轎車。
轎車後備箱彈開,他快步走到轎車後方,吃力地提起一隻偌大而沉重的黑色行李箱,將它放回地面。
手拉着行李箱離開車道,雙腳踏進大理石鋪蓋的北站區域,魏文蒼轉過頭,靜靜地聽着父親臨走前在關於乘坐高鐵方面的絮叨。
他沒有吭聲,始終保持着沉默,一動不動,彷彿是個駐紮在土壤中的無生命的枯樹樁。
手機鈴《甜蜜蜜》悠然響起,父親接了個電話,交談過程中,他的臉色由輕鬆漸變爲凝重,似乎有什麼急事,只來得及對魏文蒼匆匆說了句“注意安全”,兩者間脆弱的聯繫便就此切斷。
短暫的離別,恰如一場冷色調電影畫面悄無聲息的切換,清淡得像是盞涼了多時的白開水。
魏文蒼沒有做什麼普通家庭的兒子那招牌式的揮手動作,更沒有像普通家庭的女兒那般投入父親懷裡對他百般撒嬌說一大堆眷戀不捨的軟話。
父親早對這一切習以爲常,他沒覺得有任何不妥的地方。
“大衆POLO”轎車的四扇車窗像是刀片一樣徐徐閉合,四個車輪如同老牛拉磨,緩緩地開始旋轉。
魏文蒼拉長視線,目送父親的轎車隨着前方的車流從直行車道迅捷地駛出,表情木訥。
他依舊沒有用任何的言語告別。
他的父親是名成功人士,現如今是一家中型印染企業的副經理。他的母親應聘了一所學校的清潔工,在這之前,她是名成功的家庭主婦。
而從前,父親與母親只是一個小商店裡的老闆和老闆娘,生意冷冷清清,欠了一屁股的負債,不僅如此,他們還整天因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吵架。
魏文蒼上幼兒園那段日子,他就從老師手裡接到過父親打來的電話。
“文蒼,爸爸要和你媽媽離婚了,你跟誰?”父親的口音有些沉重,呼哧喘氣,聽起來喝醉了酒。
那時,懵懂的魏文蒼已經大致能夠理解“離婚”一詞的含義了,他覺得身上的什麼東西似沙漏一樣忽然漏空了,那樣東西化作一羣斑斕的蝴蝶,四散開來,越飛越高,越飛越遠,高得令他恐懼,遠得令他害怕。
魏文蒼強忍着眼淚,那五六秒鐘的猶豫像是過了幾個世紀,他想,既然是父親先打來的電話,自然不敢讓他失望,於是,他說,跟爸爸吧。
一陣可怕的沉默後,父親欣慰地安撫了魏文蒼幾句,掛斷了電話。
究竟該說幸運還是不幸運,魏文蒼的這句話,決定了父親最後的去留。因爲這一瞬的感動,他父親放棄了離婚的想法,與他的母親繼續生活,直到現在。
但彷彿是天生八字不合,他們之間的爭吵依然沒有消停的意思,一週一小吵,一月一大吵幾乎成了兩人必然的規律。
隨着年齡的增長,魏文蒼的性格變得越來越內斂和敏感,父母吵架的時候他根本不敢去勸,只敢躺在自己房間的牀上一邊流淚一邊瘋狂地踹着棉被嗚咽。
父親是個很好的男人,家裡損壞的電器都是他修好的,他歷經人生坎坷,積攢了豐富的經驗,年輕的時候幾乎什麼活都幹過,什麼苦都吃過,什麼屈辱都受過。
一句話概括便是:男子漢大丈夫,能屈能伸能進能退能軟能硬能上能下!
母親其實也不壞,做菜洗衣服洗碗拖地等都由她負責,可就是說起狠話來很難讓人聽得進去,爭強好勝,一吵起架就愛和父親講的道理硬犟到底——父親甚至因此患上了輕微的精神疾病,住院切除了左肺,可他從不抽菸……
如果父母的吵架是導致魏文蒼內斂自閉的間接因素,那麼長年累月的校園霸凌便是罪魁禍首。
從幼兒園起,魏文蒼就常常是被男女生欺負捉弄的對象。
他有先天色弱,辨不清體檢的那些花花綠綠的圖案,醫生每次換卡片以手指示意的地方他都支支吾吾說不出來,然後醫生不耐煩了,直接在他體檢表上寫了“色盲”兩個潦草的大字。
七歲的一場脖頸腫瘤切除手術,由於其中的大腿根側抽取動脈血項目讓他疼出了陰影,所以他便患上了針頭相關的恐懼症,一到體檢抽血的時候他的頭就犯眩暈,雙目白茫茫一片,聽覺受堵,走起路來天旋地轉。
這兩項缺點全是同學們挖苦他的理由,他們覺得這很有趣,沒什麼比譏笑缺陷者更有優越感的了。
在他們眼裡,魏文蒼是一個五官齊全的異類,沒什麼比譏諷內斂者更有成就感的了,在他們心中,魏文蒼是一隻披着狼皮還融不進狼羣的笨羊。
不過,比起魏文蒼初中受過的那些實質性的歷歷在目的欺凌——
出操時,他們推他撞上前面的女同學。
體育課整隊時,他們扒他校褲,害他時不時要繃緊神經警惕。
下課方便時,他們尾隨他去廁所偷窺,再用污言穢語將他私密部位的模樣生動描述一番,告訴給全班人聽。
午飯輪到他擦桌時,他們把吃剩下的飯菜盡數傾倒在桌上。
放學出校門時,他們在路上攔截他的自行車,拿他書包,大眼瞪小眼,乾耗着,偏不給他騎行半米……
這些虛妄的鳥言狗語根本算不得什麼。
那三年,不論他到哪兒他們都陰魂不散地跟到哪兒。
那三年,他不止一次在心底涌起滿腔暴怒的熱血,不止一次在腦海想象過帶刀砍人的場面。
可惜,他依然咬牙剋制住了,理智不甘地佔據了上風。他曾試圖求助老師與家長,然而事後卻引來了他們更加瘋狂的報復。
魏文蒼也不理解自己是怎麼忍氣吞聲撐過那整整三年的,莫非是幼兒園到小學的過渡時期給他鋪墊了足夠受欺凌的忍耐本錢?
他們成績優秀,打架也在行,在班級有着不小的能量,魏文蒼樣樣鬥不過他們,更何況他安分守己,不願摻合任何事,到最後,他只能被迫屈辱成爲一個不懂拼死反抗,單懂蜷縮捱打的弱者。
現在是車潮高峰期。
嘈雜響亮的喇叭聲頃刻壓過了車輛的來往聲,暖風吹拂,微狀顆粒物駕馭着風流肆無忌憚地衝破睫毛的阻礙,刺入某人呆滯的瞳孔。
魏文蒼摘下金屬框架的銀白眼鏡,揉揉溼潤的眼,他從牛仔褲中摸出張皺巴巴的紙巾,往鏡片上哈了口氣,擦拭幾下,再戴上,自嘲一笑,然後拉着行李箱走向高鐵站的北門售票廳。
五臺自助售票機面前人滿爲患,魏文蒼心底一沉,他不喜歡人多的地方,爲了加快速度趕上人流量稀少的時間段,他特意犧牲午飯時間進行網上訂票——結果還是這樣子?
無奈,魏文蒼只好默默選了一列人數相對其餘四列稍少的隊伍等候,售票地點其實不止一處,但他也懶得調動了。
魏文蒼想着這夥人是不是準備在高鐵路途上買盒飯吃,恍惚間,他突然覺得周圍的氣氛有些不對勁。
偌大的售票廳,左側一邊擠滿死氣沉沉的旅客,右側另一邊空空蕩蕩的,那兒擺放的三臺自助售票機均處於黑屏狀態,再往右,竟見不到人工售票服務的窗口。
他不是第一次來高鐵售票廳,按常理來說,售票廳應該是會開設這麼一個窗口的。
“怎麼這麼安靜?”魏文蒼嘟噥。
煎熬了十幾分鍾,高鐵票一打印完畢,魏文蒼便拉着行李箱迅速擠出隊伍,出於心理作用,他一刻都不想在這古怪的地方逗留。
人羣擠作一團翻滾的波濤瘋一樣從門口涌進來,恰巧撞在魏文蒼出去的這一刻。
魏文蒼在人羣揉成的波濤中艱難穿梭,不經意地,他以餘光隱約瞥見這些人的臉上好似結了層寒霜,散着生人勿近的陰氣,嘴角更以一種彆扭的弧度勾着冰點般的詭異笑容。
“等一下,這位小弟弟!”
邁出售票廳二十餘步,魏文蒼好像聽到誰在呼喚自己,他不由打了個寒噤,悚然轉過身,看到一名櫛風沐雨、穿着簡樸行裝、面善的阿姨在左右張望着什麼。
“那個,剛剛……是你在叫我嗎?”魏文蒼松弛神經,上前三步,心想總算遇到個正常人了。
“嗯,啊,是這樣的,阿姨從外地匆忙過來想乘高鐵回家,但身上的零錢花光了,現在急需五十元錢買票,你看能不能先借我,等我回家會立馬還雙倍給你。”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眼神懇求且充滿着真誠。
“這樣啊——”魏文蒼的腦海頓時閃過無數個念頭。
要不要拒絕?不行,這樣做良心難安,會睡不好覺。可萬一她是騙子呢?不對,這裡是高鐵站,人流量這麼大,還有警察,騙子應該沒這麼大膽吧?何況她還是名女性,這種眼神也不像是裝出來的。
於是,魏文蒼卸下書包,拉開書包拉鍊,從一隻裝有紙幣與硬幣的黑眼鏡盒中捏了張五十元錢。
他選擇相信,是因爲他認爲社會人與人之間需要最基本的信任,當陌生人遇到困難需要幫助時,旁人若能做到毫不猶豫、傾盡全力地幫助對方,這樣的社會,纔算是真正意義上的美好社會。
如果沒人肯這麼義無反顧去做,中國的傳統道德將在原地停滯不前,無法發揚光大,這個社會也將永遠到不了所謂的理想境界。
阿姨接過紙幣,瞄了眼魏文蒼放入書包的眼鏡盒,連連道謝:“謝謝,萬分感謝,剛剛我漏提了,我還有個妹妹,她同樣需要一張高鐵票。”
“啊?什麼?”背起書包要走的魏文蒼微微一怔。
“我是說,我還有個妹妹,她同樣需要一張高鐵票。”
聽懂了阿姨的意思,魏文蒼略作遲疑,再次卸下書包,將黑眼鏡盒剩下的最後一張五十元面值的人民幣取出,在她面前搖了搖,確認道,“要再給你五十嗎?”
“是的,謝謝你了小弟弟。”阿姨攥住紙幣,眉梢難蓋喜悅,笑容可掬地說。
魏文蒼象徵性地點點頭,轉身就要走,不絲毫拖泥帶水。
他想起初中曾專門舉辦過一次地震的災區捐款,班級同學都是幾個硬幣或五塊十塊地捐,全班唯他一人傻乎乎地捐了一百元錢。
放學前,班主任叫他到辦公室好奇地詢問了一下,他回答說捐一百元是他自己的決定,錢是問父母拿的,聊了幾句不投機的話,他就被數學老師嚴厲叫去訂正數學作業。
後來這件事沒有掀起任何的波瀾,沒人知道魏文蒼當時的內心經過怎樣的掙扎。
他平時用錢很節儉,唯有幫助別人時纔會額外大度,一百元白白拿出去,說不心疼是假的。
除了高中每週必充的飯卡,他到高中畢業都沒捨得用出過一百元,但卻偏偏輕易地從那次初中捐款裡付出,不求絲毫的回報。
做好事都是像這樣平平淡淡的麼?平淡得那麼不甘心,那麼不痛快……他忘了,他不是慈善家,不是偉人,更不是救世主,只是個普通學生,只是個家庭條件在富裕者眼裡一般,學習成績在老師眼裡的中等偏下生而已啊!
“哎,留一下電話吧,這樣我好事後轉賬給你。”阿姨招了招手。
魏文蒼停下腳,一拍腦袋,想:自己真是昏頭了,電話都沒留,幸虧阿姨提醒,否則一百元錢就打水漂了。
……
電梯升頂,魏文蒼按車票指示的位置走到3車站臺處,在黃線外安靜等待。
須臾,鐵軌劇烈震動,G7543次“希望號”列車猶如一條披着裝甲的蛟龍,蠻橫闖入衆人的視網膜,在嘶長的風笛音裡漸漸中止它的遠征。
一扇扇車廂艙門整齊向右挪開,蓄勢待發、來自全國各地的旅客魚貫擁出。
對號入座,愉悅的廣播啓動詞響起,聽高鐵勻速行進的聲音,魏文蒼望着車窗外飛速移動的景物,眼底的景物也在飛速地閃動。
他忽如有種錯覺,自己正坐在一架穿梭光陰的時空機器裡,世間的萬物都齊刷刷地化作一束束繽紛的光,急速離他遠去,包括他想要的和不想要的,統統消匿成飄蕩的菸灰。
這是一趟載滿希望的未知旅途,但魏文蒼的心情卻溫暖而愜意。
幫助人的感覺,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