崗仁波濟峰頂。
碧藍穹頂緩緩張開,卻是如此之近,彷彿一伸手就可以觸到。夕陽顯得格外巨大渾圓,沉沉綴在空中,將天幕繃的更緊。滿空夕照顯得極爲刺目,日暈周圍垂下絲絲雲霞,卻紅的詭異,彷彿是殘陽滲下的無數鮮紅血絲,將湛藍的天空染的悽豔而恐怖。
地上的皚皚白雪宛如一面巨大的鏡子,倒映着天空的奇景。殘霞染紅天空,也浸染大地。峰頂上,一塊巨大的岩石突兀的高出地表,直向青天。
而這岩石之上,一個人長身而立,身上衣衫獵獵當風,如一朵最高潔的白雲自在卷舒於天幕盡頭,卻比這落雪更加奪目。
楊逸之。
他獨立在這岩石上,似乎已經等了很久。斜陽將輝煌的影子投照在他身上,彷彿他的身影亙古以來就已融入了這雪峰藍天之中。
踢嗒踢嗒,巨大的雪巖下,傳來一陣輕微的馬蹄聲。
一個年輕僧人,牽着一匹白馬,馬背上端坐着他的上師,向楊逸之所在之處走來。他們身後,還跟着數十位藏密高僧。他們走得並不快,似乎重傷未復,但臉上的神色,卻都極爲莊嚴。
楊逸之眉頭一皺,他和卓王孫相約一戰之處,武林中除了極少數人外,再無人知曉,何況中原武林和藏傳佛教諸派系素少牽連,這些藏密大德又如何會突然現身這茫茫雪峰之顛?
白馬上的上師從馬背上下來,拱手對楊逸之道:“楊盟主。在下甘丹寺白摩。”
楊逸之還禮道:“大師。”
白摩大師打量了楊逸之片刻,神情頗爲複雜,最終嘆息一聲,道:“楊盟主此番擔負武林正道重任,與卓閣主約戰神山之顛,舍一己之生死,負天下之大道,實在令人敬佩。
楊逸之淡然笑道:“晚輩分內之責,大師言重了。”
“然而——”白摩大師注視着他,臉上的笑容漸漸變淡,透露出幾分冷漠:“白摩想斗膽問盟主一句,面對如此重任,盟主自問可有必勝的信心?”
楊逸之微一皺眉:“大師是不信任晚輩?”
白摩大師淡淡道:“盟主的武功如何,白摩遠在藏邊,未得親見,姑且不論。然而天下人風傳,盟主與卓閣主伉儷友情甚篤,此番前來藏邊,更是一路同行,歷經諸多磨難,可謂患難之交。只可惜而此番決鬥,並非計較武功高下,而要立判生死。武林興衰命脈俱在盟主劍上,然而盟主就算勝了,卻以爲自己到時候可以斬下這一劍麼?”
楊逸之默然片刻,道:“以楊某個人而言,當然不願意。但卓先生殺孽太重,行爲爲舉世所不容。與其讓武林正道與華音閣的紛爭無休止持續下去,楊某倒寧願我二人中,有一人死於對方劍下,以作了斷。”
白摩搖頭道:“盟主此言差矣。此戰並非盟主與卓閣主個人恩怨,而是關係整個武林命脈,正邪勢力的消長。然而……”他眸中神光突然一凜:“盟主爲殺人而來,但心中並無殺意,豈非置自己於不勝的境地?”
楊逸之道:“那又如何?”
白摩決然道:“因此,這負擔天下興亡之劍,就不該由盟主來拿!”
他此話一出,四圍峰巒皆動。而數位大德臉上卻未有震驚之意,顯然早已有備而來。
楊逸之淡淡一笑,將目光投向遠天,道:“大師有話何妨直說。”
白摩大師望着眼前這個年輕人,他輕易洞察了自己的想法,之後又能如此鎮定,不卑不亢,也難怪他能夠以弱冠之年登上了武林權勢的顛峰,然而或許正是這樣,他才陷入了更爲複雜、陰險的爭鬥之中。
白摩嘆息了一聲,道:“既然盟主明白,白摩也不再遮掩——並非白摩不信任盟主,而是盟主已然失去了一些長老們的信任。”
楊逸之微笑道:“久聞少林曇宗大師與甘丹寺白摩上師、以及藏邊諸大德都是多年至交,想來必定委託了上師一些重要的事情,要在此刻對楊某講明。”
白摩大師嘆息道:“沒想到盟主早已料到此事,他們還是低估你了。然而曇宗和我乃是過命的交情,他臨終的心願,無論如何也要幫他完成。”他向後揮了揮手:“子耽,你過來。”那年輕僧人應聲走上前來。
白摩大師對楊逸之道:“他名方子耽,少林曇宗大師的唯一俗家弟子。自天羅教一劫後,少林聲勢蕭條,完全無法頂戴武林第一大派的桂冠,曇宗大師深以爲恨。他唯一的希望,就是恢復少林武林正宗的地位。而這位年輕人,又是他希望中最重要的部分。雖然,中原極少有人知道子耽的存在,但他的實力,已遠在任何名門後輩之上。”他眼中神光炯炯,注視着楊逸之道:“他和你一樣,是武林後輩中不世出的人才。只是他的心比你單純,他只相信武林中的正義,而不像你遊走在諸多心結之間——因此,我相信曇宗大師的判斷,他纔是武林正道的希望。”
楊逸之不答。
白摩嘆息道:“曇宗大師三年前圓寂,臨終前讓子耽獨自跋涉千里,來藏地甘丹寺找到我,然後跟我學藝至今。爲了成就曇宗的心願,我遍訪藏邊諸派寺院,求得各失傳多年的武學典籍,並將副本抄錄給他。以他今日的成就來看,亦可謂集漢藏武學大成,盟主不可輕視於他。”
楊逸之淡淡一笑:“諸位如此處心良久,倒是沒有輕視在下。”
白摩長嘆道:“我相信曇宗與其他長老決沒有爲難楊盟主的意思,也不是懷疑楊盟主的實力。只是以盟主此日心態,不適合承擔領導整個武林正道的職責而已。所以,我帶子耽前來,是想讓他與盟主一戰,以定武林正統之所在。”他說完後默然片刻,最終一聲長嘆,往後退了幾步,將這塊雪域顛峰完全讓給了這兩個年輕人。
夕陽的餘光照耀在兩人臉上,同樣年輕而俊逸的面容,只是一個生氣勃勃,滿是躍躍欲試的興奮;另一個卻淡淡的,似乎眼前遊走的一切——陰謀、理想、正義、貪婪,對他而言,無非是一種浮世悲哀。
方子耽微微一笑,向楊逸之拱手道:“楊兄。”
楊逸之還禮,卻沒有答話。
方子耽站直了身子,道:“如果我勝了,是不是可以向楊兄提一個要求?”
楊逸之道:“你要什麼?”
方子耽注視着他,一字字道:“若我勝了,就請你下這武林盟主之位,而決戰卓王孫之事,也由我來承當!”
楊逸之淡淡一笑,望着眼前這個年輕人,想起了自己三年前參加洞庭武林大會的情景。
當時天竺第一高手遮羅耶那縱一葦東渡而來,宛如天魔降世,大肆屠戮中原武林人士,血染洞庭水。而自己剛剛逃脫了曼荼羅教的追殺,一戰功成,將萬人覬覦的武林盟主之位攬在手中。當然,九大門派的武林名宿們要將盟主之位拱手讓給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後輩,是極不情願的。然而當時情勢危急,若無楊逸之出手,當時天下英雄道幾乎就要盡滅在遮羅耶那手中。
好在,他們希望、也以爲這個盟主只是傀儡。
如今已經過去了三年。三年之中,無論這些元老們的初衷如何,無論他的風頭是否遠不及華音閣主之盛,然而,這個年輕人終究是漸漸將事情控在自己手中。因此,事情逐漸超出了曇宗這些武林元老們最初的設想,他們已經不能容楊逸之繼續做下去。
方子耽,無疑是曇宗、也是一部分武林元老們潛心培植的對手——來擊敗楊逸之的對手。
而這個對手如今還得到了藏邊諸大德高僧的支持。
暮雪似乎下得更大了些,紛紛散開,將兩人的身影都襯得有些模糊。楊逸之緩緩展袖道:“請。”
方子耽注視着楊逸之,笑道:“我更願意看着楊兄出手。”
楊逸之淡淡道:“我從不先對別人出手。”
方子耽目光宛如冰針一般刺探而下,似乎想看清楚楊逸之心中想些什麼。他冷冷笑道:“楊兄這個習慣,在下早已知道,只是我有個疑問……”他頓了頓,但楊逸之神色絲毫不爲所動,方子耽心中微微失望,道:“只是不知道是不屑先出手呢,還是不能先出手?”
他不等楊逸之回答,繼續道:“世上有先發制人的武功,就有後發制人的武功,也就是看透了對方的缺點之後,再對之攻擊。楊兄從來不肯先出手,是不是隻不過因爲楊兄的武功,是後發制人的呢?”
他的眸子漸漸收縮,但那黑沉的深處,卻似乎有鬼火閃動着,要將楊逸之的一舉一動都吸收進來:“我在想,若是楊兄不能後出手的話,那對敵只出一招、從無敗績的神話,是不是就會從此終結呢?”
楊逸之淡淡一笑,並沒有作答。他的笑容宛如這雪山上的浮雲,雖淡卻永不更變,就算颯颯寒風、煌煌日色也不能掩蓋它卷舒自如的姿態。那抹悠淡的白色,正是廣闊的岡仁波吉峰頂唯一的彩色,將夕陽返照回的燦爛光芒也吸收、容納其中——正如楊逸之淡然出世的自信。
方子耽的目光中閃過一絲驚惶,楊逸之的神色絕不像被說中了弱點的人。難道他們幾年來極力總結出的楊逸之的弱點,竟然錯了麼?楊逸之的那一劍,真的是奪天地之造化,再也沒有人能企及麼?他的呼吸禁不住微微亂了起來!
楊逸之嘴角浮起一絲微笑,他的目光透空而下,照在方子耽身上:“你怕我?”
這三個字說的雖輕,但卻如炸雷一般擊在了方子耽的心底。他忍不住怒喝道:“我爲什麼怕你?”他的真氣驟提,“轟”地一聲響,將面前的積雪振開一步。
楊逸之憐憫地看着他,這憐憫卻更加刺傷了方子耽的心,因爲連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認,雖然他蓄謀已久,雖然他背後有曇宗等長老的支撐,他仍然懼怕楊逸之!
也許是因爲那孤高的劍法,也許是因爲那從來不與人多話的清遠,也許,只是因爲他是楊逸之。
方子耽忍不住怒喝道:“胡言亂語!”
他突然擡手,就在手動的同時,雙腳錯動,卻倏然後退了兩丈。雙手如同穿花蝴蝶一般,掌影恍惚,已拍出了百餘掌!每一掌都拍向四周銀亮的白雪,百餘掌過後,白雪被他攪得漫天飛舞,萬千銀龍變化,聚成巨大的一團,亙在兩人之間。方子耽一聲長嘯,那碩大的雪團在他內力催動之下,天塌了一般向楊逸之攻了過來!
他退後時用的是青城派的天罡步,拍雪時用藏邊的伏魔金剛手印,這一合身撲上,則是天龍派的垂天功,每一種功夫都造詣極深,看來白摩老人所言不虛,這武林元老潛心培植的方子耽,的確融會了漢藏武功於一身,是個不可小視的對手!
楊逸之並沒有動,滾天而轉的雪團宛如造化之輪,轟然壓下,方子耽狂笑道:“楊逸之!你還能一招判勝負麼?”
他的話剛說完,眼前灰莽莽的雪霧中,突然滾現出一點微紅,那微紅越來越大,轉瞬之間,已經擴到了兩三尺,帶着遮擋不住、噴薄欲出的無限生機,宛如刺破沉沉夜色的一輪朝陽!
雪又怎能禁得住太陽的照射?何況又是滋生萬物的朝陽之光!
那太陽光焰飆轉,似乎從朝陽迅速成長,瞬時已是烈日中天!無窮的光芒從中吐出,一穿過雪霧之後,便化作衆多火龍、火蛇、火鳥,奔走徙飛,將整個天地充滿。
這個天地再沒有雪,也沒有那苦到寂寞的嚴寒,只剩下這輪狂烈的金陽,此外什麼都沒有!
方子耽睜大了眼睛,看着這不可思議的一幕。這太陽出現得太突然,也太凌厲,他甚至忘記了去招架,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那太陽越擴越大,最後將他整個人吞沒,大地一片赤紅!
然後死亡般的黑暗突然到來,所有的光都收縮在一起,匯聚成一柄灼目的光之劍。
煌煌的光芒漸漸散開,駢指爲劍,直指在方子耽的眉心。劍的另一端,是楊逸之。
楊逸之的眼中有深沉的無奈。雖然白摩跟曇宗處心積慮,但他並不想以他們爲敵人。畢竟曇宗也曾是他的恩人。
他也不想折損了方子耽這樣的年輕人的銳氣,畢竟,白道中多一個進取的年輕人,總是好事。雖然這進取的矛頭直對準了他。
有劍,就有鋒芒。有鋒芒,就會殺人。但方子耽在這柄劍下面,並沒感覺到太多的威脅,因爲這柄劍的主人並沒有殺意。
那柄指劍上隱動的光華突然散淡開去,化爲一隻手,伸向跌倒在地的方子耽。楊逸之臉上有一絲笑容,看着方子耽。他很希望方子耽能夠接受他這隻手,從此能更多的考慮天下人的利益,而不是派別與門戶的榮耀與尊嚴。
方子耽盯着這隻手,他的臉色由驚懼而變得憤怒,一種燒入骨髓的憤怒!多少次,他也曾肆無忌憚地嘲笑着被楊逸之打敗的人,怎麼可能!怎麼會一招就敗在了他的手中!但現在事到自己的臨頭時,他卻依舊是一招敗了!
這是方子耽麼?
他突然一聲大吼,一掌將楊逸之的手推開,身子一長,光芒閃爍中,右掌已經多了一柄亮晶晶的利劍,方子耽吼聲不絕,劍招連綿,宛如長江大河,向着楊逸之狂卷而去!
楊逸之並沒有動,他白色的身影在劍光雪芒的照耀下顯得有些不太真實,那綿綿無盡的劍氣宛如落雨般從他衣袂旁劃過,卻如飄塵過體,毫髮無沾。
方子耽急速回身,一掌擊在地面上。岡仁波吉峰萬年不化的積雪被他一掌擊起,爆爲千重銀浪,方子耽掌風跟着着地卷出,那萬千積雪宛如無數的暗器,向着楊逸之暴擊而下!
楊逸之身形依舊不動,但那些積雪紛紛而落,卻沒有一片能落到他的身上。他臉上的憐憫,卻越來越重。
夕陽漸漸黯淡,岡仁波吉峰的銀光卻漸漸升起。黑夜與光明的輪轉,從來是不可阻擋的。
方子耽已經換了十幾種方法,但卻始終徒勞無功!他眸中的光芒漸漸變得陰冷無比,手上的招式也怪異起來。他突然大喝一聲,棄劍撲上,十指彎曲如勾,招招直取對方心臟。方子耽的雙眼透出鷹隼一樣的兇光,宛如化身一隻魔鷹,要將對方心臟剜出,生啖其血。而他的指尖卻漸漸透出一種妖異的紅色,迅速化爲一張細密的血網,宛如破碎的瓷器般蔓延開去,張佈滿整個手掌。
楊逸之皺了皺眉,他雖然並未見過這種武功,但已經肯定這個少年是在施展一種江湖罕見的邪術。他清空的眸子中透出一種濃濃的悲哀,也有幾分猶豫,似乎在猶豫要不要結束這場無畏的爭鬥。他的風月之劍,目的在生而不在殺,若對手並無殺心,此劍也僅只取勝而已,並不傷人;然而若對手殺機越重,邪念越強,引發此招的反噬之力也就越重。所以,此刻的楊逸之一旦出手,方子耽必死於劍下!
楊逸之眉頭緊皺,五指在身側輕輕釦響,指尖一團光華欲聚欲散,似乎還在思索。
方子耽手上的血網已然擴散到全身,臉上血痕縱橫交佈,把那張本來還算英氣勃勃的臉映襯得詭異無比。四周陰風颯颯作響,他身旁的氣息似乎都受了一種秘魔之力的驅使,向他體內匯聚,而他身上的血痕就越來越濃,漸漸凸出肌膚,並且不住脈動,看上去醜惡非常。
白摩大師長長的眉毛抖了起來,他的聲音中含了莫名的恐懼:“血魔搜魂大法!你竟然修習了血魔搜魂大法!”
方子耽臉慢慢擡起,他的雙目變成了血一樣的紅色。他的聲音變得沙啞死沉:“對,就是血魔搜魂大法!這是當年半神日曜贈給我師父曇宗的秘寶。你們教給我的那些武功,煉上一百年都沒有用處!只有它,能讓我成爲武林的霸主,能讓少林有興復的希望!什麼華音閣,什麼武林盟主,這些邪魔外道統統都要懾服在我的血魔大法之下!”
白摩大師臉上涌起一陣迷惑與悲傷,難道這就是他們選定的、武林正義的執言者?難道這就是他們培養的,領導正道走向光明的希望?是曇宗和自己看錯了人,還是這無盡的權力、名譽的爭鬥,將這個本來單純而上進的少年變成了噬血的惡魔?他本已洞燭世事的眸子中,也充滿了深深的迷茫。
楊逸之輕輕嘆息了一聲,似乎在爲他們的執迷而悲哀,他手指微擡,那驚天動地的一招,終於就要出手!
“慢!”雪峰寂寂,將這聲輕喝傳的滿山都是。衆人都禁不住愕然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