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來一往,信發得急,傳信的人跑得快,還未到十日,長亭便接到小秦將軍來信。
五月份的天氣,平成裡將有夏天的氣氛,光德堂除了草木,修剪了別枝,再將月季換了山茶,垂柳畔湖光,時有蟬鳴,蜚然陣陣。
榮熹院換了藕色的素絹,掩了門扉,長亭手上拿着信,一個風塵僕僕還罩着外衫的半大郎君單膝跪叩在地上。
是小秦將軍草擬的信箋,薄薄一頁紙上面只有短短几十字。
回來送信的是秦將軍長子,小秦將軍的侄兒,阿堵。
長亭手上一展,翻來覆去地讀,草草兩句話沒寫什麼,只說了胡虜不安分闖了幽州門,誘殺了陸紛,六千將領無一人生還。
是怕中途被截了道,被旁人看了去,才未將話全寫在紙上吧。
心裡知道結果,如今再親眼看到,長亭仍舊很長很長地舒了一口氣。
好像在夢裡頭。
長亭手蜷進袖子裡掐了一把自個兒,當即疼得紅了眼。
陸紛真的死了?
真的,真的死了?
不會再出現了?
恩怨就此了結?
再看窗櫺外頭的陽光= ,長亭覺得眼前一片眩暈,她想大吼,想當即衝到陸綽的墳前去,想抱着長寧哭。
她幻想過當陸紛死的時候,她慶賀的一百種場面。
可就是沒想過,真到那個時候。她會腳軟心累得坐在椅子上什麼也不想做,什麼也不想說,好像全身都很軟。好像腦子很累,好像累得連眼睛都不想睜。
當真可惜了了她一早便備下的那壺女兒紅。
她原想,嚼着陸紛的死訊,與玉娘一同將那一壺女兒紅吃完,定是她生命中最美妙的時刻。
可惜了了,可惜了了啊。
真定大長公主坐在正堂前,眯眼聽長亭念。聽罷方喚秦堵起身來,再喚他上前探身,幫他撣了撣袍子上的灰土。“一路可累?半大的小郎君如今也當差事了。”
阿堵臉色一紅,不曉得怎麼答。
長亭將信遞給真定大長公主,“大母,您也看看吧。”
真定大長公主搖了搖手。“不看了。老了,眼昏了。”
真定這幾日才起得來身,同蒙拓說了一夜的話,長亭頓時豁然開朗,她不能害怕見真定,她什麼也沒做錯,真定同樣什麼也沒做錯,隔開陸紛與陸綽的恩怨。真定也應當與她同樣親緣呀。
之後,長亭便日日侍疾。祖孫之間好似什麼都沒說,又好似什麼都說了。
一日黃昏,長亭端着藥湯在堂外試溫,卻聽花間黃嫗在同真定說話。
“…您這是何必呢?”
老人悶聲咳嗽,黃嫗趕忙去撫她後背,衣料窸窣作響,靜謐中真定嗓音喑啞,隔了許久才說了一句話。
“我既已然對不住阿綽與阿紛了,我不能再對不住阿嬌與阿英了…”
長亭將頭埋在衣襟口,一滴眼淚砸進湯藥裡。
阿彌陀佛,只希望那日真定沒有喝出藥裡的鹹味。
真定大病一場,病得重時人都認不清楚,只記得喚“阿寧,阿寧”,好容易清醒過來便叫長亭過來耳語告訴她,“…家裡的印章都在我的銅鏡匣子裡…”
拿參吊着,再拿艾灸日日薰,終究挺了過來。
可人卻活生生地老了一大頭。
好像老樹一下子枯了,葉子一下子就落了。
一個決定,耗盡了半輩子的氣力,怎麼能不老?
就算這樣迎光坐着,初夏的暖陽也撫不平真定臉上的紋路,老人眯了眯眼偏過頭去避開光線,先擡了擡手示意秦堵落座,再同長亭說,“如今凡事你拿主意,不用再問我了,若有人實在無理,你連最後一點顏面都不用給他,大不了叫他遷出平成去。”
真定很欣慰長亭對五太叔公玩的那手棋,陸家的女兒還需要顧忌什麼名聲嗎?
謝家願意娶,他陸家還不定會嫁呢。
這世道,還誰非了誰家不可?
“你先掌家,等長英回來了娶了媳婦,便交給宗婦掌家,日子總要過的。我是老了,我是吃飯混生活,你們是混生活吃飯。”
真定語態綿長,說得很雲淡風輕,好似勘破世間好惡。
聽真定這樣說,長亭埋了頭仔仔細細地將這信折上三折遞給滿秀,再看着秦堵,接上真定的話頭問,“可見到了大郎君?”
阿堵臉紅紅的,重重點了點頭,“見到了!叔父帶我去給大郎君磕了個頭,大郎君叫我給姑娘與長公主帶話來着,大郎君在整頓行裝,若快的話,五月末六月初便能成行,若慢也不過七月底到家,還能回來聚中秋。”
長亭看了眼真定,再問了阿堵兩句,便見真定似是乏了,輕喚了娥眉,關了窗扉拉了簾子,長亭招呼着秦堵福了福,真定大長公主打起精神頭來叫長亭親去送秦堵,“讓阿堵回去歇一歇罷,等到了夜裡你再將他的訃告發出來,等棺槨運回來後再下葬擺靈堂,是葬進陵園還是葬在別地,唱不唱經擺不擺靈,都由你與阿英定。”話稍稍擱了一擱,“我…我不管了。”
長亭別過眼去,應了聲是。
“大郎君坐在輪椅上…”
將一出榮熹院,秦堵便開了口,悶聲開口,“叔父叫某不在大長公主跟前說這話,只讓某悄悄告訴您,您頂好有個準備。”
意料之中。
長亭嘆了一長口氣,她偷偷託了蒙拓去打聽在雪裡凍過的傷腿有幾成的把握好得了,奈何每個郎中說的話都不一樣,只是歸結起來都有一個意思。慢慢來,急不得。
這就是說近日裡是好不了了。
玉娘狠狠哭了一場,抱着阿寧唱她們姐倆命苦。阿寧也跟着哭,還不敢放開嗓門大聲哭,只敢悶在被窩裡哭,哭着哭着便睡着了,睡着了也哭,長亭與玉娘一人一天換着來,摟着長寧睡了一段時日。纔將長寧夜裡哭的毛病糾過來。
在她沒有看見陸紛棺槨的時候,她一點口風都不敢在真定大長公主跟前漏。
她們覺得可惜,長亭卻不覺得。
用一雙腿換一條命。賺得妥妥的。
人是該學會知足的。
不能走?
不能走又怎麼了,陸家還稀罕去大晉的朝廷裡出仕嗎?
長亭輕頷首,反過來安撫秦堵,“你與小秦將軍也莫慌。好好養着總能有知覺。哥哥一條命都扛過來了,不會折在這上頭。”
秦堵聽長亭這樣說,咧了咧嘴露出小虎牙笑,“是呢,大郎君活都活過來了,還怕走不了道?”想了想再從懷裡揣出一方拿紅布包着的東西,小心翼翼地打開來呈到長亭跟前,“…陸紛是墜崖死的。第二日搜山的時候從他屍首裡搜出了這個,叔父也叫我別拿到大長公主跟前。是留是丟,都由您定。”
長亭看了眼這碎得不成樣子的白玉珏,神容難辯,“留着吧。等消息公佈,便給叔母送過去,人都死了,留個念想罷了。”
秦堵應了聲是。
一路說了許多,兩人身上都是重孝,秦堵說了,“…等大郎君一回來,某便脫了戎裝給爹好好服孝,爹走得匆忙,也虧大郎君逃出去的時候將我爹的匕首帶在身上,同您說的一樣,好歹留了個念想。”
秦堵和長亭年歲差不離,自小擱一塊兒長大的,這廝小時候爬樹摸蛋的事沒少幹。
長亭好像在他身上看見了一夜長成的自個兒。
長亭繞了近道將他送到二門,卻迎面撞上蒙拓,一見蒙拓,秦堵樂呵呵地給蒙拓抱拳問好,蒙拓拍了拍秦堵的肩膀,什麼也沒說。
秦堵出了二門,長亭出不去,蒙拓卻進得來。
長亭愣着看他,蒙拓手一伸,“白總管請我進水光榭裡去商定帶給石家的禮物冊子。”
哦,算是解釋了人這回是正兒八經進二門來的。
水光榭與榮熹院都在北邊,蒙拓走在前頭,長亭走在後頭,中間隔了三步。
“宜早不宜遲,早些將小秦將軍的文書與信箋拿出去叫人看見。”
蒙拓腳步漸慢,“一傳十,十傳百,先把事情定下來,你的心事也算落了一半。”
長亭微不可見地加快了步子,沒一會兒便堪堪與蒙拓比肩同行了,遊廊那樣長,柵欄攢在牆角雜草中,星點的迎春花仰頭含羞。
“嗯。大母讓我夜裡發訃告,我心裡在想,訃告一出,左右整個陸家還會亂一趟,還不如趁哥哥沒有回來的時候,把陸家的水攪得更渾,水至清則無魚,水一渾了,什麼魚都游出來了。趁魚多的時候,網子一下去,哪一條都跑不了。”
長亭目光朝前,高襦衣袂懸在木屐之上,玉佩緊壓裙裾,一步一步走得極爲穩妥,“阿拓,哥哥恐怕要坐輪椅回平成了。”
長亭回望過來,嘆了口氣,“我得在哥哥回來之前將勢造好,局面控制下來,若當真有有心人起了別的心思,藉機成了勢,我們與陸紛豈非鷸蚌,而旁人卻當了漁翁?”
“陸長英若要靠你制住局面,恐怕他也不用回平成了。你別當旁人都是阿寧,一個一個地護,你護得過來嗎?長寧還小,自然託付給你,陸長英卻比你更像陸公。”
蒙拓說得很委婉。
長亭卻覺得聽起來不對。
所以她是老媽子心性嗎…
見長亭久久未言,蒙拓腳下一停,再道“你若實在不放心,我便帶着人馬親去將陸長英送回來。”
蒙拓其人從不輕易許願,他既敢許這個願,便是存了不成功便成仁的決定。
“你一走,我更慌…”
長亭這六個字跟含在嗓子眼裡似的,嘟嘟囔囔含糊不清,前頭六個字話音剛落,長亭便飛快擡頭提高了音量,“小秦將軍還在留守,石猛大概會派遣石閔來送,你若去便是爲石閔做嫁衣。只要把哥哥的消息瞞得死死的,就算哥哥一個人回來也不會有事。只是如若走漏了一點風聲,縱然哥哥有萬千護衛,也敵不過一個有心人!”
後面的話,長亭說得又急又快,飛速說完便故作輕快又言,“再論,你一個人當得了什麼事兒啊!關公都只是力克羣雄,也沒見說他以一敵千呢!”
怎麼就說到關公了…
蒙拓怔愣片刻後,再擡腳跟着長亭往前走。
話被一打岔,兩個人便都靜了下來。
春末初夏的陽光很好,遊廊裡鑲的青石板上斜了一半有光一半暗,長亭便走在暖陽下,蒙拓靜靜地跟在她身後。
“等等——”
“等等——”
二人同時出言。
長亭笑了笑,“你先說吧。”I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