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暮將落,黃昏盡處光與影纏綿悱惻。
長亭微微擡眸,卻見謝詢神容清淺,眉目如畫,說話間不經意的神情如謫仙入凡塵一般,人在黃昏下,背抵晚霞,長亭一下子怔愣得不知如何是好。
小姑娘步子停住了,謝詢跟着也止了步子。
他口吻好似透着無限的苦口婆心。
“...人逢劇難,個性大變亦屬情理之內。可如今平成之中,或是有心人煽風點火,或是人云亦云,衆口鑠金,可聽在旁人耳朵裡,總是平成陸家的大姑娘個性太悍,手腕太硬,長輩的面子也要打,從不避開鋒芒,這種作風當了宗親夫人自然是能掌得住事的,可對於一個閨閣女兒,未免有些不妥當。”謝詢聲音放得很淺很淺,茶色瞳仁就這樣看着長亭,面上笑了一笑,“政客眼光老道,手段毒辣,這是好事。可放在一個小姑娘身上,卻難免叫人莫名有些滲得慌了。你我姑表兄妹,表哥說話也不繞彎子了,只想告誡表妹一句,莫要傷敵一千,自傷八百。”
如此,長亭聽懂了。
突然從心裡升起一抹釋然。
蠻好笑的,當男人的護不住女人,在這混亂無序的世道里,卻希望女人們照舊如從前那樣天真無邪,美好嬌俏。
有的人一言不發,他卻什麼都懂得。
有的人謙謙君子,同樣希望旁人活得如他一般正直、善良與溫和。
長亭突然懂了蒙拓與謝詢的那一出棋局,那方棋便是二人寫照,一個另闢蹊徑苦苦掙扎,一個大道敞亮自然能夠溫潤如玉。與世無爭。
她原是謝詢那樣的人物,最後造化弄人,她卻變成了蒙拓。
長亭埋首笑了一笑,輕輕搖頭。
“阿嬌不知是該高興表哥說阿嬌手段老道好,還是該氣憤表哥如此指摘更好。”
長亭一邊說着話兒,一邊將頭緩緩擡起來,小臉照在光影變化下。眉目分明。脣齒清晰,“聲譽?表哥仍舊在乎聲譽?若飯都吃不了了,命都活不下去了。別人都闖到自己家門口了,表哥仍舊在乎聲譽嗎?耍手段,心眼毒辣,這在旁人口中的話從表哥的嘴裡說出來。阿嬌說不出什麼滋味。表哥風光霽月,阿嬌自嘆弗如。”
長亭偏過頭去。眼神不知看向何處,再啓脣,說出的話一字一頓。
“若能安好天真,誰又願意耍盡心機呢?”
謝詢負手在後。側眉高挑,“那難道爲了生存,便可罔顧人倫底線了嗎?人活一世不過短短數十載。說出口的話,做下的事。都是在餘生供旁人評判指摘的標準。君子二字...”
道不同,不相爲謀。
長亭出聲截斷謝詢後話,“阿嬌從來便不是君子。表哥口中的底線...”長亭微微一頓,擡眸疑惑,“表哥是在指責阿嬌並不良善嗎?底線?阿嬌哪裡僭越了?表哥話太重,阿嬌平白遭受此指摘,內心不安,還望表哥指教。”
“往前,你並不會用這樣的語氣同別人說話的。”謝詢蹙眉困惑,“以前的阿嬌小小的,一口一個謝家表哥,並不會用這樣咄咄逼人的口吻與人說話...”
“往前,表哥也從未指責過阿嬌不夠良善!”
長亭不知心頭該作何感想,面對謝詢,她好似面對着過往與她那無憂無慮的舊時光,叫人不堪回首也不忍捨棄。
長亭話音將落,未待謝詢再言,匆匆佝頭屈膝行禮後,埋首告了辭,“今日許是天氣不夠好,阿嬌盡說些渾話,還望表哥勿怪,來日阿嬌定還禮賠不是。”
長亭再作揖一鞠,返身便往回走。
待離謝詢遠一些後,長亭停了步子抹了把臉,說不上爲什麼,心裡覺得有點委屈可更多的是鬆了一口長氣。
“姑娘莫理他。”滿秀話裡話外嘟嚷,“謝家大郎壓根什麼也不知道,便貿貿然來評判人,他以爲自個兒站在山巔巔上呢!世上的姑娘本就千千萬萬種,有的內斂些有的外放些,有的木訥些有的伶俐些,姑娘不是爲了名聲活着的,他既信聲譽,便是不信姑娘的本性了。還姑表親眷,自個兒家裡人都偏聽偏信,在乎名聲多過自家親人,這也有點叫人寒心了。”
滿秀在爲她抱不平。
長亭在抹一把臉,果不其然,世道再怎麼變,若女人有個安分守己且溫婉和順的好名聲總是更好行事一些,再如同謫仙一般的人物也免不了這個俗。
長亭只委屈不失望,畢竟她並未對謝詢報以任何期望。
長亭順道往榮熹院去給真定大長公主問了個安,真定言語間十分關心謝詢與長亭的相處,長亭言簡意賅地回了真定,“表哥訓誡阿嬌女兒家要重聲譽一些。畢竟阿嬌近日來做下的這起子事兒,在外人看來總是有些不和順溫柔罷。”
真定大長公主面色微沉,頓時有些不喜,側首再問了白春,“謝大郎當真這樣說了話?”
白春諾諾稱是。
真定眉頭一皺,後背倚靠在軟枕上,不知在想些什麼,隔了許久手一胎,似是喃喃自語又如同在說服自個兒,“再看看罷,再看看罷...咱們也不急慌了,左右長英也快回來了。”
再看什麼?
長亭裝作未曾聽到這話,又與真定大長公主說了許多,臨近燈籠高掛之時,有人在外輕叩門楣。
“大長公主。”
是蛾眉的聲音。
真定大長公主手一擡,小丫鬟將門向裡一開,蛾眉快步入內,餘光瞅見長亭也在,草草行過禮後,便躬身輕語道,“...二夫人將才遣了婆子出府去,看起來是往稠山那邊去了,許是是去向慶二姑娘送東西吧。”
“讓人攔下來。”
長亭緩然開口,“不叫那婆子出平成的城門,再將那婆子送到三夫人處去,已然宵禁,她想做什麼?如今鬍子亂賊橫行於世,我我們陸家已有前車之鑑,三夫人曉得應當如何做。”
蛾眉再看向真定。
真定頷首默許。
蛾眉躬身再作揖告退,腳步匆匆地踏出門廊,好像隨她都掀起了一陣風兒。
屋子又靜了下來,真定久久不說話,長亭手裡捧着茶盞神容莫測變幻不明。
要借力打力,就要打到實處。
半途而廢,不算好漢,也只能前功盡棄。陳氏還沒被逼到那份兒上來,陸長慶便是她們地的後手,沒有什麼能比一個母親的憤怒力量更大,更無所畏懼。
自陸紛訃告發出,平成城內便三令五申嚴禁入夜出城,宵禁時刻向前提了一個時辰,且又加大了城防力度。頂要緊的一點便是,不許無事出到外城去,稠山爲界,平成內裡的百姓大衆頂好不要摻合進鬍子與亂匪的禍事中去。
這是真定親自下的令,明確表態沒有任何人可以違抗,無論你輩份有多高,身份有多尊貴。
陳氏不可能不擔心遠在稠山的陸長慶,現今世道紊亂,平成內外城防森嚴,三夫人崔氏自然是抓緊腳底板都在自習盯着,崔氏剛剛掌權不可能叫二房再鼓搗出什麼新花樣來,嘴上說是去看陸長慶,背地裡呢?
萬一二房要翻天,他們三房又該當如何自處?
剛剛到手的好日子不可能這麼便宜地拱手讓人。
一個心懷怨恨憤恨,一個患得患失不能自已,兩者間的矛盾只會越來越大,期其間齟齬只會越來越深。
什麼?沒有矛盾啊?
那就給他們創造矛盾呀。
長亭當日使手段將陸長慶留在稠山,一是爲了制衡,二是爲了引誘,引誘二夫人陳氏大失方寸,同時又給自己留了一張底牌——萬一陳氏破釜沉舟,一個遠在稠山寺廟中的長女,大概能叫陳氏投鼠忌器吧。
長亭猛然發現,謝詢並沒有說錯。
她早已不是原來的那位亭大姑娘了。
真定大長公主放下茶盞,放任長亭佈局挑撥,卻不置一詞,這沒什麼好說的,世家、江山、人與人之間的傾軋碾軋本就如此,你若不想當棋子,那隻能做執子的那個人。既然決定要做,就無需顧忌旁人往事,所有事情都是要有代價的,她既然選擇了陸長英,那她只能選擇袖手旁觀。
只要陳氏不作死,二房定可無恙。
若一旦陳氏起心爭雄,那便由不得旁人設局請君入甕了。
真定看着長亭埋首神情平靜地小口小口喝着茶湯的模樣,仰首大嘆,謝家大郎其實沒有說錯,女人還是應當和順恭敬一些好,畢竟如同長亭這樣聰明的女子,謝大郎他不僅夠不上,同樣也降不住。
蛾眉去得很快,三三夫人崔氏一聽,連聲喚人去追,追到的那人時已然夜半,崔氏下令徹查了究竟是誰給那婆子開的城門,順藤摸瓜摸下去,正好順勢換了陸家的門子。
崔氏也算是賣了二夫人陳氏一個面子,將那婆子搜了身後僅僅丈責了三大下便叫人把那婆子送回了二房。
這些事,長亭自然不知道,她已安然睡下。
同樣的夜,有的人安然入睡,有的人卻輾轉反側,坐立難安。
婆子還在屋檐下哀低聲哀嚎,陳氏眼眶紅成一圈,瞧起來便是剛大哭過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