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晉時興一種嬉戲——將瓷碗平放在水面上,拿着小石子兒一顆一顆地向裡放,誰的小石子兒讓瓷碗最後沉了底兒,誰就輸了。
長亭的話無疑是壓在陳氏身上的,最後的那顆小石子兒。
所以,二夫人陳氏死了。
自縊。
又是一場葬禮。
平成的賣殯儀白事物件兒的商賈大概嘴都笑咧了吧,不到一年,五場葬儀都極爲盛大——是的,陳氏自縊而亡,對外說的是殉了陸紛的情,好歹算作是性情中人,晉人最喜歡的便是性情中人,陳氏與公與私,自然都要風光大葬。
陳氏的葬儀,長亭沒去,只聽滿秀說陸長慶與陸長平在靈堂上哭得直喘,一點兒收不住。
長亭很明白陳氏的自縊是爲了什麼,自然是爲了保她那三個孩兒。陸長英也很明白,陳氏頭七之後,他命人將東苑進行了一番極爲徹底的打理,陸長慶與陸長平暫時沒動,陸長慶好似一夜長大了不哭也不鬧了,陸長平倒是說了許多狠話,無非是“我不信母親就這麼走了,徹查嚴查,我要他給母親償命”,陸長平一說話便被陸長慶捂住嘴。陸長慶只託人給長亭帶了一句話,“請讓長興活着,這也是母親的遺願。”後便再無聲息。
好似這光德堂大宅中從未有過他們的聲音。
做一個啞巴,至少要比丟了命好,不是嗎?
陸長英一直很忙,宗族之中大大小小事宜都由他過問,他手腕鐵血。放出話來,“陸家的清白是大家的,誰要做污了清水的那滴墨,誰就給我滾出豫州,不要姓陸。”翩翩風流少年郎,偏偏說出這些話,叫人很吃驚。再隔三五日。陸長英抽空將前些時日傳過陸家亭大姑娘個性悍氣的話的那些人全都落了獄,明晃晃地向世人昭示,光德堂從此再不是孤兒寡母任人欺負了。男人回來了,若誰要動光德堂的女人,無論是老的那個,還是小的那兩個。都最好做好被報復的準備。
陸五太叔公東窗事發,所有家業都交由陸十七一家打理。陸長英命他們遷往豫州古城牆外去,這其實便是變相除籍流放,陸五當下收拾行裝連夜啓程。兵變當日陸五太叔公一家雖在明面上乾乾淨淨,可私底下的糧餉供給沒少砸出去。事情一旦被牽扯出來。他們家恐怕沒有什麼好果子吃,得了這麼天大的便宜,只收了祖產家業又沒收金銀細軟。此時不跑更待何時?
“老五以爲他壓對了莊,誰知最後又落了個鏡花水月。”真定大長公主正低頭削梨。娥眉伸手上去想搭上一把,真定手一歪示意她別搶,“內宅只是軟禁,外面殺伐果斷,長英這小郎君也不知像了誰。陸五留不得,他就是陸家的禍害...”一隻梨削完了,真定伸手遞給長亭,“仲秋都快到了,秋燥多吃梨。”
“哥哥不會放過五太叔公一家的。只是平成這些時日的喪事太多了,好歹先擱一擱。”
碩大一顆梨,長亭覺着一隻手都拿不住,想就刀分一半給小阿寧,哪知還沒拿刀便聽真定連聲制止。
“梨不能分的,自個兒吃完,我這兒再削。”
真定盤腿臥坐在暖榻上,後背搭了張雙福毛氈毯子,內廂暖呼呼地燃着檀香,真定就像一個安定入暮的老人,不對,真定如今本就是一個安定入暮的老人,她將什麼都交出來了,手裡握着的死士,陸家的命脈,庫房的鑰匙,毫無保留。或許因爲如此,她才能同樣毫無保留地與長亭說着漫無邊際的閒話。
“玉娘今年多少歲數了呀?”
“阿玉比我長三歲,十八了。”長亭小口咬着梨子。
“正好比秦家小子長三歲啊。女大三,抱金磚,兩個人看着就很好啊。”真定一會兒又削了只梨子遞給長寧,“你不是說她就只有叔嬸還在了嗎?她叔嬸不管,咱們管。她有孝心,咱們都知道,她爺爺也知道,不拘要守足三年孝啊,隔了一層就守一年也是常事,都是大姑娘了得抓緊了。要不,就從咱們這處發嫁?從我庫裡走賬目,嫁妝一定是頭一份的。”
秦家小子是誰?
秦堵啊?
長亭嘴裡的梨子險些噎在喉嚨裡出不來。您閒下來了,就開始亂點鴛鴦譜了?還有當時叫她與小阿寧“仁至義盡”離玉娘遠一些的人...是誰?是誰?難道不是您?
“您別管這個。”長亭擺擺手,“我心裡有數。阿堵跟阿玉...就不是一路人。更何況,阿堵家裡不也擔着重孝得守三年啊?到時候,阿玉都二十一了!”
真定一拍額,“我給忘了秦將軍家裡也擔着重孝了!老了老了!”
長亭拍拍胸口,小長寧也跟着拍拍胸口。
長寧嘴巴快得很,一回去就把這事兒同胡玉娘講了。玉娘登時愣在原處,“我...我不歡喜阿堵啊...他沒一會兒臉就紅,沒一會兒臉就紅,我實在是歡喜不起來他呀...大長公主甭這樣...我害怕...”
您還害怕呢!
我才怕呢!
我怕嶽番找我拼命啊朋友!
長亭再順了兩下胸口,拍了玉娘後背一下,“咱明人不說暗話,總得要有個說法。你都十八啦!嫁不嫁?嫁給誰?什麼時候嫁?你自個兒心裡總得要有個底兒吧?說說說,你究竟怎麼想的?”
真定大長公主其實沒說錯,都十八的姑娘了,若還不着急,玉娘嫁誰去?還當真聽她叔嬸的媒妁之言,隨便找個村頭的老王頭給嫁了啊?這也忒憋屈了。
“我想啥呀我想!我當初就想跟你先把你家二叔那事兒解決了!現在解決了,我得回我叔叔嬸子家裡頭去了。”玉娘本來是趴着的,一下子立了起來,“你一開始不說找着他們了嗎?現在還在豫州不?”
誰在說她叔叔嬸嬸的事兒啊!就差沒把嶽番的名號說出口了啊!
長亭“嘖”一聲,她說東玉娘說西,玉娘懵懵懂懂的哪兒像十八歲,分明像八歲。
不對,八歲的長寧都比她有成見!
“誰讓你走了?我壓根便不放心你跟你那叔嬸一塊兒過活!”長亭還記得胡家那兩口子當初問的是啥?問了十句地皮、家業、家產,就沒有一句胡爺爺和胡玉娘,玉娘這個性要不被他們吃死,要不就是把她們吃了,橫豎吃虧,“我問的是...”長亭一擡頭,玉娘眼神清亮地看着她,長亭話頭一梗,這傻姑娘什麼事兒都不知道,偏偏還活得這樣痛快。
“算了,沒事。”長亭笑一笑,手一揮,再塞了顆葡萄到玉娘口裡。
蒙拓沒說錯,她就是操心命,玉娘是當局者迷,她是旁觀者清,兩個小兒女一路吵吵鬧,若是這樣都走不到一塊兒去,她便不太相信生死過命交情了。
長亭琢磨着找個時機探一探嶽番的口氣,奈何一直沒機會。
不過,感謝八月十五,感謝仲秋,感謝謝詢表哥——陸長英一直想找機會讓長亭帶着謝詢在平成古城裡逛一逛,哦,這個心願與以前的真定大長公主一模一樣,如今謝詢準備告辭平成回到謝家了,陸長英親去挽留留下他好歹由東道主作陪逛一逛豫州平成,謝詢到底答應了下來。
陸長英與長亭交待的時候,說得很含糊,“...客人要走了,主人家難道不要陪一陪嗎?正好仲秋,我也不太想見陸家那些個臉皮都老得起疙瘩的所謂老輩,正好有謝家大郎解圍呀,邀了謝詢,也請了嶽三爺作陪,咱們逛一圈...”
不過是想看看她與謝詢合拍不合拍吧...
長亭挑了挑眉,應了聲“好”。
陸長英似想起什麼來,再添了一句,“阿嬌記得提醒我特別給阿拓下份帖子,我這條命都是阿拓救下的,來來往往也都是阿拓盡心盡力。他這個人話不多,卻很可靠,想法也有。論起來石二有阿拓做左右手,這石家想不是他的都難。”
評價這樣高啊?
長亭勉力抑制往上越挑越高的眉頭,蒙拓當然是很好很好的啊。
長亭語調微揚,再高高地應了聲“好”,這個“好”字不曉得比上一個要踊躍到哪裡去了,不過須臾,長亭的興致卻漸漸降了下來,好有個屁用啊,她都已經退縮了啊。
平成的秋天,天望上去像是很高很高一樣,碧藍碧藍的又蔚然得像塊未經雕琢的璞玉。
八月十五,中秋,闔家團聚、賞月、鼓鏗鏘琴瑟、放羊皮小冰燈...從早到晚,好似都有玩頭。
不過是借團圓的名聲,人們能放輕鬆罷了。
行程是長亭琢磨着定下來的,這是她頭一回正兒八經地管內務,比起慣做的殺人越貨,她其實對擬冊子更緊張。寫完冊子再遞到真定大長公主那裡去修修改改了一陣兒終於將一天的行程定了。
早晨去逛平成老城古剎,午間在平成的小胡弄裡用膳,等天黑了就去絳河邊的酒樓結飾臺榭,最後去放冰燈逛夜市。
十五那日,蒙拓來得最早,一早便候在了二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