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話對蒙拓說啊?
也是,如今嶽番跟在蒙拓身邊一早便出了平成,除卻他,當真沒人可以從中聯繫了。石闊笑了笑,廣袖長衣風輕雲淡,抿脣輕笑,他看向長亭,極認真地應了一聲好。
長亭衝石闊笑一笑,本想說一說欲蓋彌彰的話,奈何張了嘴卻覺得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她是瘋了纔會託石闊帶話。
她有什麼話對蒙拓說,她應該對蒙拓說什麼呢,她什麼都不知道。
她當真是瘋了吧。
夜裡回研光樓,長亭將話同胡玉娘都說了,言簡意賅,“哥哥給我定了門親事,人你也認識,是謝表哥。等除了服,就正式過庚帖,兩家定下...恐怕再無回寰餘地了,畢竟一頭擔着陸家的臉面,一頭擔着謝家的臉面,兩家誰都丟不起這人。”長亭說得極平靜,言語間未帶一絲波瀾,胡玉娘一聲低呼,脫口而出,“那蒙拓咋辦!?”
長亭背過身,將黒木匣子裡放置的素絹帕子一張一張拿出來,邊邊角角規整齊全之後再有一張一張疊起來。
長亭埋着頭,手便放在帕子上發顫,指尖止都止不住地發顫,長亭一點點將手蜷成一個拳頭,燈影晃盪,隔了許久,帕子上突兀了氤氳出了一小團水漬,“啪嗒—啪嗒”,帕子上漸漸出現了一團接一團的水漬,水霧瀰漫,那灘水漬便氳得越來越廣。
胡玉娘看着小姑娘的肩頭在抖。
胡玉娘也有點想哭了,她這輩子不算吃奶的時候,就哭了一回。胡爺爺嚥氣的時候她哭過。她如今看着長亭的模樣,喉嚨裡酸澀得很,是,她想事情很簡單,可她曉得,一次是偶然,兩次是緣分。那三次是什麼?這一路過來。蒙拓和他們糾纏了多少次?少說也得有四、五次吧?她救他,他救她,兩條命都快好成一條了卻仍舊敵不過陰差陽錯嗎?
“我...我要找他說清楚...”
長亭將胳膊肘撐在木案上一邊就着手背抹眼淚。一邊說,“我要同他說清楚。是與不是,都要有一個答案啊...否則這算什麼?這算什麼呀?”
有了答案之後,無論是什麼結局。她都可以接受!
當日,她執拗地希望二夫人陳氏給陸綽上炷香。爲了什麼?她明白凡塵俗世的香火無濟於事,可她只是想讓自己心安。是,蒙拓不只一次地說過她“固執”,她是固執。如她沒有這樣固執,她便可以坦然地撒手,再說一句“與君離別意。歡喜相兩寬。”,可她做不到啊。
玉娘伸手抱了抱長亭。長亭反手抱住玉娘,將頭埋進玉孃的頸窩裡,不叫旁人看見她的嚎啕大哭。
“我討厭蒙拓...阿玉...”長亭哭聲漸小下去,口齒不清地開了口。
玉娘立刻同仇敵愾,“對!他太討厭了!啥事不管!居然就這麼跑了!留你一人在這兒哭,還他孃的是不是男人呀!”
“可是我這樣喜歡他...”長亭摟緊了玉娘,埋臉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可我這麼喜歡他呀!我再也見不到他了...平成離冀州這樣遠...我也不喜歡謝詢啊!阿玉...我今兒列了個表,全是謝詢的長處,滿滿一張紙,可我就是說服不了我自己啊...”
玉娘默了默,她衣襟都被平成陸氏嫡長女給哭溼了,一擰怕是能擰出水來——全是眼淚鼻涕。陸長亭...真的很好哭...一半的眼淚是給陸綽的,剩下一半幾乎全獻給了蒙拓,手上拿刀殺人都不哭,偏偏如今哭成這樣...是真喜歡吧?否則也不能抱着她哭得直抽了。
就算眼淚將平成給淹了,日子也要照舊過。
長亭愈發沉默,石猛在平成連待近十日,陸長英伴其往稠山去,如此一來,長亭到底是閨閣女兒,不宜隨行。長亭空了十日,發了十日的呆,抄了十日的經書,唸了十日的書。真定大長公主十分欣慰,姑娘家殺伐果斷是好事,陸家的女兒嫁出去不愁夫家不敬重,可若謝詢明擺着喜歡那起子性情和順的姑娘,那長亭做出個樣子來也好歹能叫夫家覺着自個兒受到了重視。
女人吧,再兇悍再強勢,都是對着外頭人來的。對着枕邊人,溫柔小意些當然更好。
真定大長公主很安慰,她老了再經不起動盪了。好日子是在平緩裡過出來的,上一輩的恩怨就這麼慢慢煙消雲散吧。她不想長亭再攪進恩恩怨怨的漩渦裡了。謝家很好,日子慢慢過,再大的仇怨也會在柴米油鹽裡漸漸磨平磨滅——這就是爲什麼,她在一眼便看出謝詢與長亭並不合適的前提下仍舊選擇謝家。
石猛從稠山回來,長亭也去迎了迎。
石猛看長亭,眼神跟看自個兒姑娘差不離,約莫是陳芳佈置得差不多了,石家一行人趕在四月初辭了行。
四月北地風沙平緩了許多,平成古城牆外馬隊排了約有城牆那麼長,石猛給了長亭一隻水頭極好的玉鐲子,碧澄澄的水裡頭沁了紅血絲,透在陽光下仔細瞅,便覺着那紅血絲像一隻浴火重生的鳳凰吉祥似的,這鐲子拿在手上溫潤得很,長亭一握在手中就曉得是極品,不說這水頭,便只說這意思,鳳凰吉祥,任誰都覺得吉利富貴。陸家不缺俗話是黃金有價,玉無價,時逢亂世,哪座山頭出了塊兒好玉,便是吉利得帶着預兆的事兒——什麼預兆?當然是拿下這江山的預兆啊。
這明晃晃的燙手山芋,誰拿着誰知道。
長亭不想收,石猛手一凜。
“阿嬌不收便是瞧不上石家。”石猛如是將軍。
長亭抿抿嘴,衝石猛笑,“阿伯,送東西總得有個說頭啊。”
“送給阿嬌當嫁妝!”石猛大手一揮,笑呵呵地,“要嫁人了吧?謝家遠天遠地的,阿嬌嫁過去就是受苦。做阿伯的送只小鐲子當嫁妝有啥的?這說頭夠了吧?”
這還是頭一回將這事兒拿到檯面上來說,還是由石猛提起來,打了長亭一個措手不及。
長亭一遍一遍告誡自己,臉色別垮臉色別垮,可她光顧着告誡自己臉色不要變,卻沒發現她悶了良久未曾接話。
“伯父出手大方,待得翻過年頭過庚帖時,長英定邀伯父觀禮。”陸長英幫長亭把話接過來,再看了眼石闊,“幽州與豫州比鄰而居,伯父將幽州交予阿闊打理,長英既妄擔阿闊一聲陸大哥,自然會盡力幫襯,交通家之好。若阿闊有任何需求,皆可來信。”
長亭擡了擡頭。
石猛將幽州交給次子石闊了?
也是,石猛集團的權利中心在冀州,石猛既然要堅定一條路子,當然會未雨綢繆爲石閔掃除一切障礙。心是狠了點兒,但若石閔能一下子被扶起來,石猛費盡心力做的這些事倒都還是有意義的。
怕就怕石閔是個扶不起的阿斗。
陸長英君子坦蕩蕩,石闊亦回之以禮,石闊拱手向前深作一鞠,語態極真摯地道了聲謝。
石猛將走半月,大晉山河風雲陡變,快得長亭幾乎要忘了與謝家結親一事。
坐在建康龍椅上的那位幼帝符瞿薨了。
薨時不過五歲,經丞相品正商議後諡號文帝,文書快馬加鞭送往大晉二十三州,陸長英卻並不意外,手裡的文書仍舊封了火漆,一點沒拆封隨手扔到了案桌之上,陸長英神容坦蕩,輕聲道,“最後一個砝碼加上去了,藩王怕是要亂了。”
“才五歲...”真定大長公主伸手接過文書,“阿瞿才五歲啊。薨了也好,當時選他不過是秦相雍與建康士族傾軋之後的結果罷了,秦相雍要選一個身弱體虛的小皇帝,自然可以挾天子以令諸侯。阿瞿日日被他灌湯藥,日日灌夜夜灌,只是爲他秦相雍的私心罷了。”
真定大長公主姓符,可旁人卻明白,她是陸符氏。
陸字在前面。
長亭手上在做針線,她正繡朵素色的芙蓉,做着針線心才能靜。
大概這也是陸長英的手筆吧,出手快準狠,一招斃命。小皇帝沒有了,纔能有藩王們大展身手的時候,秦相雍把持符家朝堂許多年了,藩王們要出手,第一個要剮了的就是他秦相雍。
只是...符瞿何辜...
真定大長公主一目十行看完文書,越看下去,眉頭越皺起來,將文書遞給陸長英,“一派胡言!阿瞿的心悸是患了許久了,可秦相雍卻將錯全部怪到御醫與近侍身上,賜死的賜死,拔舌的拔舌,賜面烙的賜面烙,只寫了句‘因疾突薨’便什麼也沒說了!”
“他能說個什麼出來?”陸長英笑了笑,“人都不見了,他除了說人死了,當然什麼也說不出。他不僅說不出什麼,甚至還不許旁人說出什麼。”
長亭手上一停,心中頓感釋懷。
真定大長公主看向陸長英,“阿瞿如今在哪裡?”
“正在前往豫州的路上。”陸長英背靠椅凳,眼眸低垂,看着那半拆開的火漆封印,再一淺笑,如風拂雲過,“擺靈的時候,棺槨一不小心被打開,裡面卻什麼也沒有。藩王們又會怎麼想呢?”
石猛一定很早就想這麼做了。
可只有陸家做得到這些事,只有陸家的手伸得到建康去。
ps:明天傻蒙現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