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幽深靜,穿堂風由北至南呼嘯而過,風聲憋悶於深谷之中,如泣如訴。
長亭一直大喘氣,氣從胸腔上提起,兩肋生疼,嗓子眼像被人死死卡住,張大嘴卻無法說出一句話。
符氏與長寧沒有看見那時情景,符氏單手撐住長亭,眼神焦灼,在長亭臉上四下探尋,指甲掐進長亭胳膊上的肉裡,纔看見繼女緩慢地扭頭看向她,繼女目光空洞,雙眼充血。
怎麼了?
到底發生什麼了!?
符氏張嘴想問,卻遭長亭一下子捂住了嘴,再看長亭,小姑娘目光漸漸回神,一張臉煞白,面色沉凝地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大人,還要讓兄弟們搜嗎!陸家的小娼婦們都被憋在馬車裡了,就剩兩個丫頭和那陸家大夫人沒找着!”
外間漢子聲音粗糙膩人,透徹地響在深谷幽靜裡,悶出了幾道迴音。
谷間水滴從鐘乳石巖間順流而下,砸在積水的地表上。
“滴答...滴答...滴答...”
一下又一下,一滴又一滴,好像是無常催命的鐘。
符氏電光火石之間瞬間明白過來,兩串眼淚緊跟着撲簌簌地向下墜,一擡頭,淚眼朦朧地看向長亭,囁嚅嘴脣,手顫抖着扶住長亭的肩,長亭一把反手扶住符氏,一手捂住嘴,一手再靜悄悄地指了指外頭。
外頭的賊人還沒走,他們要對陸家趕盡殺絕,陸家已經死了那麼多人了。
端糙瓷碗大口喝烈酒的秦副將,精打細算着粗布麻衣的周管事,會軟軟地笑會輕聲輕氣地喚“姑娘,您的茶好了”的百雀與百樂,滿面褶子肅穆端嚴的陳嫗...
還有她的父親,她那遺世而獨立,如謫仙風華絕代的父親,被人一劍穿心,死在異客他鄉。
長亭死咬牙關,緊閉闔眼,半側身靠在石壁之上,彎腰捂住小腹。
她並沒落淚,符氏未曾出聲,大家心裡都清楚,那個人回不來了。
可是父親啊,您能不能睜開再看看阿嬌,再看看您可憐的女兒...
她疼,阿嬌好疼,父親...父親...
“搜!把那幾個娘們都找出來!要做就做到斬草除根,永絕後患!”
外頭聲囂漸盛,透過石縫,火光逾近,賊人穿過重盾,距洞口怕只有不到千米。
長寧雙手捂住嘴,滿臉是淚地朝長姐與生母中間靠去,幼女身體溫軟,肩頭髮顫,後背抵在符氏身前,如幼獸臨危,幼女渾身發抖,符氏卻一瞬間便止住了淚,她發覺自己一輩子也未曾這樣清醒過。
剎那間,一念清明,萬念俱灰。
符氏利落彎腰將裙裾一把撈起,緊捏在手頭,再伸手將長亭推進深谷之中。
“進去...逃...”
符氏緊盯長亭的眼睛,再將長寧推到長亭懷中,張大嘴,做出口型,“逃!”
伏兵在即,這個洞口雖九曲迷竅,可一點一點地尋,慢慢地找,終究可以找到這裡來,到時候三個人沒有一個活得成!不,讓女人家最難受的並不是死,是凌辱!她的女兒,陸綽的女兒,陸家的姑娘,必須活下去,帶着陸家的尊嚴活下去。
後有水路通向外界,只要她能拖住賊人,只要兩個小姑娘平安鳧水而出...
她們就能活下去!
長寧被力一衝,撲倒在長亭懷中。
長亭身形隨即向後一坐,瞬間明白符氏妄圖做什麼了,伸手緊摟長寧,頃刻間淚如雨下,邊哭邊無聲搖頭,很使勁地擺手再擺手,沒用的,沒用的,徒勞而已,符氏不過一個女人,一個女人要拖住千百軍士,她怎麼做?!
無謂犧牲罷了!
長亭堅決不走,符氏一會神情焦灼地看向外頭,一會扭過頭來推搡兩個女孩。
長亭拖着符氏的手默聲哭,眼淚一串接一串砸在符氏手上,眼看火光愈發逼近,符氏一咬牙從袖中掏出一支火石,還有一隻繪紋的小青瓷瓶,一把將木塞打開,便能嗅到桂花的味道。
是那日在弈城夜市買的桂花頭油!
帶火石是壯膽和正氣,帶頭油是爲了修飾妝容。
長亭連忙扭頭看向洞口,周管事爲了遮蔽此地,在谷口處累了許多茅草與竹節,長亭一下子便反應過來了,去仍拽着符氏不撒手,她不能讓符氏去,讓符氏去了,長寧便無爹無娘了!
長亭默默地無聲地哭,手上卻執拗地死死拽住符氏。
外頭喧雜愈近,符氏滿面是淚,眼神從長寧臉上移開,狠心將長亭的手一把拂落,陡生無限氣力,將姐妹二人推進漆黑一片的深淵之中,湊攏長亭耳畔,聲音極小。
“長姐如母,阿寧就交給你了,我往前有對你不住的地方,來生再還。”
長亭瞬時眼淚噴涌而出,牙齒死命咬住嘴脣,終究在人生裡第一次嚐到了血。
甜腥發膩,便如那瓶桂花頭油。
長亭邊哭邊搖頭,說不出話來,身上發着抖卻一隻手緊緊摟住長寧,一手死命揪住符氏,符氏伸手一推,雙手重重地摁在長亭肩上,一字一頓,“阿嬌,冷靜一點!三個人,活不了...兩個人,可以活..誰都知道這筆賬怎麼算!”
一語道罷,頓了一頓之後,卻笑了起來,眼神變得柔和極了,“求你讓我去陪你的父親好嗎?”
最後一句話似暮鼓晨鐘,透徹心扉。
長亭仰頭哭,淚眼婆娑之中卻見,谷中積水頗深,石鐘乳被水光一晃,恍如隔世。
小姑娘仰面張大嘴哭,卻哭得悄無聲息。
手漸漸放開,符氏微眯淚眼,伸手輕柔地將長寧擁懷入內,未隔半刻,果斷放開,轉身而去。
“娘...”
長亭佝下腰,抱住長寧,兩個小姑娘猛地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三個頭,長亭再擡頭時,淚光盈然,俯身於地,哭得不能自己,“娘...阿嬌用自己的命去護阿寧。”
符氏身形一頓之後,加快腳步,斂起裙裾向外走。
九曲迷竅,未隔半晌,便再難看到符氏身影。
長亭跪在地上,狠吸了幾口長氣,猛地起身,單膝半跪在地,與幼妹長寧對視半晌之後,忍住哭,再一把將幼妹攬在懷中,扶住石壁一點一點起身,快步向裡走。
水聲越近了。
“滴答...滴答...滴答...”
長寧嗆地一下哭出聲,“長姐...我是不是再也見不到母親了?”
長亭單手捂嘴,頓時泣不成聲。
“轟!”
氣溫陡生,深谷之中桂花香味蔓延開來,洞窟進口火光瞬時漫天,火舌遇油,便如星火落草,在片刻之際,即能轟地燃起,再加之幹茅草與水分極低的竹節,火勢頃刻便竄得極高!
以火封口,以命護女。
長亭攀扶住潮溼陰冷的石壁,卻陡見不遠處有銀光水潭,沉住氣將長寧身上披的大氅脫下來,重重丟進水潭裡,身先士卒,先踏入水中,再牽長寧沒進水裡。
水很深,陰溝暗流涌動,水流如大蟒之力,水寒如三九之功。
長亭艱難地劃臂動腿,一手護住長寧,一手攀執在壁角,竭盡全力向前遊動。
她只有一個信念,活下去。
縱然艱難,縱然希望渺茫,可她和長寧必須活下去,帶着陸家這麼多人的期望活下去。
北風南吹,火勢被風一攪,越發大了。
長亭輕闔眸,眼前似有符氏在火光之中朝她婉約淺笑,如同烈火之蓮,眉目清晰,如臨其境。
長亭摟住長寧,趁火勢“轟轟”作響之時,終於可以放聲大哭。
少女的哭聲並不好聽,卻如一支再難尋覓的輓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