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小姑娘將歇下,便有店小二在外頭敲門,胡玉娘一打開,卻見店小二先捧了三海碗臊子湯麪進來,接着又費勁地拎了兩大桶燙水進來,瞧上去頂多十歲,細胳膊細腿的,力道卻大得很。
店小二邊拎進來邊嘴裡頭繞着官話,“...嶽三爺交待的!裡頭有大木盆子,若幾位兄弟燙水不夠,直管叫我!”
喚她們作兄弟也應當是嶽三爺交待的吧?
長亭笑一笑,“辛苦小兄弟了。”
多久沒吃着熱騰騰的飯了,胡玉娘先給長寧端,自個兒再捧着海碗吸吸呼呼地吃。
長亭將面往木案上一放,展眉一笑,便從兜裡摸了顆小碎銀塞過去,那顆極小極小的碎銀粒兒可憐兮兮地攤在掌心裡,長亭心頭大慨——往前隨手是打賞梅花樣式、芙蓉樣式的金餜子...如今拿枚碎銀,都像心尖上的肉被剜下來似的疼。
這鬼地方沒多少人見過真銀子,明晃晃的銀光被油燈一漾,像沉在湖面上極厚的冰。
店小二眼神瞬時便移不開了,汗巾朝肩上一搭,艱難地嚥了口唾沫,沒敢接,“三爺是給夠賞錢了的!特意告訴我甭收小兄弟的賞錢,要被他知道了,能揭下我一層皮!”
“伯伯脾氣是很厲害!”
嶽老三說這三是他不知事的侄女兒,長亭自然不能拆臺,將碎銀負手一扣,也沒收回袖子裡,只明晃晃地擺在了桌面兒,一道溫笑一道伸手給店小二斟了一盞溫茶,“小兄弟喝口茶暖暖,順道躲躲懶!”
店小二嘿嘿一笑,接了茶沒喝,銀子就放在眼皮子底下。他腳下壓根邁不動道兒,嘴上談興跟着就上來了,埋頭四下一瞅見沒人,擠眉弄眼一副機靈相。“若說您家叔伯不厲害,這過路市集就沒厲害人兒了!刀裡來火裡滾的人物!一旬走一趟!推車不離手,身邊兒跟着十來個女人,旁人甭想知道他老人家推車裡頭藏的啥精貴物件兒!”
長亭抿嘴一笑,“過路市集裡天南海北的好漢英雄都有,伯伯總不見得是頂厲害那個?這走鏢運貨的,哪兒還能沒個閃失啊!小兄弟別見我喚三爺一聲伯伯,就在我跟前盡挑好聽的說!”
店小二背一挺,眉毛朝上大挑,“喲嘿”一聲。緊跟着下意識就駁,“您可別小瞧您家三爺!推車裡頭是啥,大傢伙都想知道,便有那不長眼的掐頭冒尖兒趁夜去瞧,哪曉得蒙在推車上的青布都還沒摸到。就被嶽三爺當場斷了手骨,第二天早上就被倒吊在市集前頭那高杆兒上頭!”店小二眼一眯,嘖嘖嘴,話頭拖老長,“光溜溜的,丟人丟到姥姥家了!”
沒下死手,這若下了死手。別說要殺雞儆猴,怕是能立馬引起衆怒。
想不到嶽三爺一副莽漢子的樣兒也明白審時度勢。
店小二談興正濃,一口官話說得溜順,在長亭跟前把嶽老三捧得老高,小兒眼神裡卻極爲崇敬,不像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模樣——這嶽老三有銀錢有力氣有一幫子兄弟,一旬一趟地走倒還在這路上打了些名氣來。
可若是嶽老三真如她所想的那樣,是官府或世家或軍隊裡頭的人,不應當是越沒人知道越好嗎?
越低調,行動便越方便。
長亭手袖在寬袖中。卻暗忖起另一樁事來,正巧店小二口中說道,“...雪沒積這樣深的時候,山裡頭有山匪,專挑過路的走鏢人下手,都不是啥善茬,是善茬也不能走外城了,兩邊兒一碰生死難料。可嶽三爺不同,就沒人敢劫他的道兒...”
長亭心頭一動,溫聲笑問,“不是前些天珏山裡頭還出了樁血案嗎?也是山匪幹的?”
店小二眉頭一皺,仰臉朝天花板瞧去,想了想,很篤定地重重點頭,“...不在我們這兒,在珏山那頭...”
長亭膝頭大顫,心懸吊吊地向上提,手緊緊蜷成了一個拳頭。
店小二話頭一頓,再言,“都是上個月的事兒了,是戶做皮毛生意的商販子,收的胡人的貨不敢往內城走,在珏山東北麓被劫了道,運貨的三掌櫃和幾個小廝都沒了命。”
長亭微不可見地僵在半道上,隔了半晌,試探性地問道,“...沒了?”
店小二咧嘴一笑,小小兒郎牙齒卻黃得像腳下的泥巴,“就沒了啊!山匪也是看人劫道的,人多不敢劫,人兇不敢劫!”
長亭面色更僵了。
陸家長房遭截殺滅門的消息還沒傳出來,她不敢在嶽老三跟前露一點兒口風,嶽老三屬狗的,聞着味兒就能找着肉,平成陸氏身份太敏感,她根本不敢冒一點點險。
只有這過路市集南來北往,驛站裡的店小二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他什麼都知道!
可偏偏不知道十天前,有近千人血染珏山!
有人將此事刻意隱瞞下來了!
長亭腦子亂糟糟的,想來面色也不好,胡玉娘呼了口麪條兒,輕輕拿胳膊肘撞了撞長亭,長亭猛然回神,卻見店小二眨巴着眼睛直勾勾地打量着她。
長亭抿脣頷首笑一笑,斂眸遮住目光裡的神情,一下一下地拍着胸脯,語氣似乎有些後怕,“...再也不胡亂鬧彆扭,非得跟着伯伯走了!駭人得很!”邊說邊將那顆小碎銀往店小二身前推,衝他眨了眨眼,作勢四下瞅了一瞅,語氣壓得低低的像在說悄悄話,“小兄弟能幫我們買點胡人的絹帕、頭巾回來嗎?若銀錢還有剩餘的,再幫我們買點兒香膏香粉...”
店小二眼神發綠,這富人家的敗家娘們,曉不曉得這小碎銀子能買一籮筐的香膏香粉來!
長亭面上一愕,小聲問道,“這...這銀錢不夠?”語氣陡然低落,伸手便將碎銀子朝懷裡揣,“那只有不買了...出來讓爹爹多給些銀錢,可爹爹不肯...”
щщщ▪ ttκá n▪ CO 店小二手飛快一擡,極爲敏捷地便從長亭手裡將銀錢給摳了出來,連聲道,“夠了夠了!剛好夠!等買完東西,小的給兄弟送上來!”
長亭抿嘴笑,一邊笑一邊點頭,眼見店小二朝外走,將走到門口,便心頭默數三下,“三”一落地,突然高聲張口,“小兄弟!”
店小二肩頭一聳。
“勞煩小兄弟這點小事就甭給我伯伯說了...哦...掌櫃的也甭說,掌櫃的和伯伯熟...伯伯最討厭女兒家買東買西,沒的出來拖後...”
長亭話還沒說完,店小二就趕忙飛快答道,“不說不說!不能說!鐵定不說!買完就給您送來!”
話剛落地,便跑沒了人影。
長亭將門一關,背靠在門框上,臉色瞬時大變。
胡玉娘正捧着海碗大口喝了一口熱湯,面還沒嚼,嘴裡頭便有些可惜,“...一小顆碎銀子可以換多少貫五銖錢了呢...不過有錢難買爺開心,好容易今兒個安定下來了,不用一覺起來睜眼便能望見天...”
長亭大喘了幾口粗氣,便順着門框向下滑。
胡玉娘一聲驚呼,碗隨手向桌子上一放,便撲過來扶住。
小長寧蹲在地上叫,急忙揪着長亭的衣角直喊,“阿姐!阿姐!”
長亭反手一把扣住胡玉孃的手腕,眼神卻極爲炙烈地看向幼妹,從嗓子眼裡艱難擠出話來,“哥哥...哥哥沒喪生...哥哥可能還活着...他逃出來了...因爲賊人並不篤定哥哥到底死了沒有...所以瞞下不發...阿寧...瞞下不發有很多種可能,有可能是賊人要有充裕的時間做下局來金蟬脫殼...也有可能是攤兒還沒有收拾乾淨...但是最大的可能是哥哥還活着...只要哥哥一日沒被找到,賊人就一日不安心!”
說得語無倫次,長寧只聽懂了陸長英或許還存活於世的消息,手緊緊握住長姐,眼神極亮,“那二哥呢!那茂哥呢!”
長亭眼神中的熱度漸散,手心慢慢冰涼,極爲艱難地仰了仰頸脖,她竟無法回答長寧。
長茂還活着沒有?
她沒有辦法判斷,更沒有確定,長茂是庶子,是不爲人知的庶子,或許就因爲這層身份纔不會被賊人看重,或許...也還存留了一條生路?
長亭伸手輕輕地摸了摸小長寧的鬢角,語帶哽咽,聲音落得極輕極輕,“或許也活着呢...茂哥也活着也說不定呀...”
長寧瞬間狂喜雀躍起來,“哥哥們會來找我們嗎!?”
長亭輕頷首。
“騎着烈雲!?”
“騎着烈雲。”
長亭輕聲,卻極爲篤定。
與其說是告訴長寧,不如說是在悄悄說服自己。
胡玉娘耳朵聽着長亭的聲音,瞬時眼眶發熱,伸開雙臂緊緊圈住兩姐妹。
長亭拿起長箸時,海碗裡的面已經坨成一團一團的麪疙瘩了,湯水也溫涼溫涼的,長亭埋頭吃,將一大碗湯麪全灌進了肚子裡頭,沒隔一會兒,店小二眉飛色舞地將買到的東西攤在桌上,滿滿一桌,來不及樣樣介紹,生怕長亭找他討錢似的,背過身拔腿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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