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與寂靜,如同雙生藤蔓相錯相交,在渺無邊際的時空與思緒之中,萌生、抽芽、向上攀爬。
長夜漫漫。
來人人數衆多,腳步紛雜地執起火把將山林團團圍住,男人的嘶吼慘叫聲、血肉被利器刺穿的滋啦聲,還有幸存者痛哭流涕的求饒聲,這些長亭都聽不見了,她癱在雪上,臉貼在微融成水的雪粒上,眼皮緩慢而沉重地耷下,陷入了這十天來第一次的渾噩與絕望中。
而在光怪陸離的暈染開來的火光之下,黑衣人撩袍翻身下馬,是她墜入如深淵般夢境前,迷濛看見的最後一個畫面。
長亭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又像是以一個虛無縹緲旁觀者的身份,將過往一一再看。
夢裡的她矮得只到陸綽的腰間,京都建康陸宅喜氣洋洋、鑼鼓喧天,陸綽身着大紅雙喜服,騎白馬迎親——陸家已經許久沒辦過喜事了,她就騎在二叔陸紛肩膀上透過人羣興致勃勃地朝外看,手上搖着撥浪鼓,學旁人的模樣,指着大紅喜轎子,直喊,“...大喜...大喜!”
旁人便鬨笑她,“是別人的大喜!我們小阿嬌可算是有了娘!”
她嘴一癟,便哭起來,“不是...那不是...”
那不是阿嬌的娘!
眼淚還沒砸下來,白霧大起,場景陡變,陸綽好綠萼、芙蓉與茶花,建康陸宅迎春堂內,符氏面容清晰,神色極爲認真地拿木剪子修理山茶花枝,容色難得溫柔,輕聲低喃在同鄭嫗說話,“金克木。修花木的剪子要拿木頭的纔好,老爺最喜歡的就是這盆十八學士...有時候不看我,也要來迎春堂看一看這盆花...”
女人聲音柔和婉轉,有怨亦有傷。
她縮在角落裡。眼圈一紅,想張嘴喚符氏,卻將一開口,場景再變。
盛夏婉和,陳嫗盤腿坐在暖炕上,手裡拿着針線做女紅,邊做邊沖年紀尚小的她笑,“姑娘從來不學着做這些小物件兒,我們家的姑娘不求做套成衣,香囊手帕總要繡的吧?”
百樂奉上一盞花茶。只捂着嘴笑,“姑娘再別拿我們與陳嫗的繡工去孝敬老爺了,老爺心頭清楚得很!”
一陣風掠過,大家的臉都僵在了原地,逐漸模糊。最後從被風吹散,化爲微塵隨風而去。
長亭胸口很悶,她知道自己應當趕緊醒過來,可沒有用。
黑暗之中的漩渦越轉越快,越轉越急,色調陡然黯淡了下來,珏山山路蜿蜒綿延。長亭親眼看見那日的她臨上馬車前還在同陸綽置氣,聲音揚得極高。
“我又不是管事阿嬤,我纔不要照料阿寧!”
“忍忍忍,每次都叫我忍!夫人的話就是讓人無端生氣嘛!”
“父親每回都這樣!叫我忍!再忍下去,阿嬌乾脆不說話算了!”
長亭胸腔發疼,是真正地疼在了身上。渾身發抖地緊緊閉着眼,手想抓住什麼卻撲了個空,腦子裡的漩渦卻激流暗涌,越旋越急,漩眼深凹好像要將人連皮帶骨都吸入深淵!
“馬車向後撤!進林子去!”
“國公爺讓夫人與姑娘先下馬!”
“國公爺還在陣前殺敵...”
“究竟是誰——”
長亭渾身一抖。口鼻不通,緊閉眼面目通紅地大喘幾口氣,她睜不開眼!她不能呼吸!她快要窒息了!她想高聲尖叫,卻沒有辦法張開嘴巴,更沒有辦法發出聲音,她好像已經陷入了激流漩渦之中,好像有人在向下拔她的腳,她不由自主地向下墜,墜,挨不到地,更看不見光!
“摁人中,這是夢靨了。”
男人聲音平靜,隔得極遠。
長亭嘴脣上方被人拿指甲重重一掐,指甲刺到肉裡,劇烈的疼痛讓人猛然清醒,長亭猛地睜開了眼,雙手向後一撐,兀地坐起身來,語聲尖利,“阿寧..阿寧!”
長亭大喘幾口粗氣,起來得猛了,眼前一花跟着便朝身側一歪。
胡玉娘伸手接住,滿臉是淚,“阿寧好好的!守了你一夜,現在撐不住下去睡了。原以爲你還得睡一天...你知道你睡了多久嗎?兩天啊!一邊哭一邊手上亂舞,又燒起來了...要喂藥呢,牙關還是緊咬住的,撬都撬不開...你快嚇死我了!”
胡玉娘很想嚎啕大哭,卻死命憋住,把長亭扶正坐起來,送了盞水到長亭嘴邊,打了個哭嗝兒,“快喝,大夫說你得喝完水才能吃粥。”
長亭下意識地偏頭避開,一動腦袋眩暈,後腦隱隱作痛,手往腦後一摸,棉布帶纏得緊緊的,再抹了把臉,滿臉都是淚,就着帕子仔仔細細擦乾淨後,再接過茶盞一邊喝,一邊打量四周。
這是很平常的一間廂房,磨得很光亮的新木傢俱,雕桃李雲紋圖的牀中規中矩地擺在廂房的東北角,兩隻椅凳與一方中等材質的木桌一順邊兒地貼着牆放置,五隻粗瓷茶盞倒口放在托盤裡,茶壺嘴兒還在冒着熱氣兒。
這是一間很平常的驛站內廂的擺置。
長亭眼神向外廂一移,胡玉娘不自覺地向後一傾。
內外廂是拿素絹屏風隔開的,而屏風之上隱約映出了一個身形頎長挺拔的黑影。
長亭偏過頭去,似乎沒有看見,靠在玉娘身上,輕聲問她,“大家都還好嗎?有沒有人受傷?死傷多少?嶽三爺和嶽番還好嗎?”
胡玉娘趕忙點頭,想了想,神色猛悲慼起來,“...三十個來號人死了將近十個,還有四五個漢子受了重傷...哦,嶽番後背也被人砍了一刀,是最後時局混亂的時候,那邊的人發現了小阿寧,嶽番拿背擋的刀...”
長亭手頭一緊,趕忙伸起身子連聲發問,“可有性命之憂?嚴重嗎?如今嶽番還好嗎?”邊說邊撐起身子想下牀,哪知一動。牽扯到周身都痛,眼冒金星,後腦更是如針錐刀刺的疼。
胡玉娘趕緊摁住長亭,“你別亂——”
胡玉娘話音剛落。外廂便再起男聲。
“他沒事,敷了藥休養幾天就好了。”
屏風之後的黑影動了一動,話頭“胡姑娘若不介懷,可否讓某與陸姑娘單獨說幾句話?”
這人怎麼知道阿嬌姓陸!
胡玉娘緊蹙眉頭,下意識地想說不,可再一想,是這人帶着兵馬來救的他們,也是這人收拾的局面,更是這人兩天來一路護送甚至不惜與幽州接連派出的兵頭髮生碰撞...
那夜他是救星,他是光。如今卻不由自主地防備起了這個不知來歷的男人。
可一個“不”字,她好像還是說不出口。
胡玉娘默了默,正欲起身抽離,手腕卻被長亭一把扣住,再聽長亭聲音放得很輕。卻十足平靜。
“阿玉不是外人,所有的勾當與盤算都沒必要瞞着她。”
長亭話頭輕頓,輕聲再言,“蒙大人,您儘管直言。”
她竟然認識他知道他!
負手立於素絹繡百花長盛圖屏風的那人當即一僵,僵直不過一瞬便恢復正常,仰了仰脖子。不自覺地也放緩了語調,“追殲你們的是幽州總兵戴橫,當日幽州所遣兵士馬匹皆無活口,某留了戴橫和另兩個兵士一命,是等陸姑娘養好身子之後再見他,還是當下就把他拎過來?”
她以爲蒙拓會問爲何她與長寧會出現在那裡...
爲何平成陸氏會如此狼狽...
爲何陸家其他的人都不見了...
結果他什麼也沒問。
長亭沉默片刻。嗓音嘶啞地答非所問,“冀州知道齊國公遇害的消息了?”
“並不確定。”蒙拓面無表情地低頭頷首,再言道,“現在確定了。”
長亭手撐在雕花牀板之上,她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要冷靜。深吸一口氣,無比慶幸那人現在隔着屏風看不見她的懦弱而落寞的神情——一示弱便輸了,尤其在前路未知的情況下。
“我們現在在哪裡?”
“珏山外城的驛站裡。”
“到哪裡去?”
“先去和大部隊匯合。這山野大夫醫術不精,陸姑娘傷的是頭更需重視,不比其他。”
“是去冀州嗎?”長亭一針見血,脣角緊抿,“嶽老三是石家的人。可應當不是石猛的人,更不可能是石閔的人。如果是,不會派遣你來援救和接手。”
長亭也不知道她爲何要說起這句話,想了想再言,“大部隊在哪裡?幽州周通令派兵追殲我與幼妹,卻全軍覆沒。一個接一個的紕漏和錯過要以更多的成本和投入來掩蓋,周通令一擊不中,再擊失手,必然不可能輕易放過...蒙大人帶上我與幼妹,簡直就像帶上了引誘野獸的餌料...從幽州到冀州,起碼十天,蒙大人有足夠的把握應付周通令的圍追堵截?石猛大人一向不做虧本買賣,從幽州到冀州,他會折損多少人手,石大人心裡難道沒數?”
虧下的本,只會讓她和阿寧還!
長亭話頭咄咄逼人。
將她與長寧帶去冀州?
無異於纔出狼窩,又入虎穴!
石閔黏答答的眼神,石猛機關算盡的野心,庾氏滴水不漏的精明...
可不去冀州又到哪裡去呢?
周通令虎視眈眈,陸綽死訊一日未曾公開,她與長寧便會身處險境一日,冀州距幽州最近,且石猛與周通令並不對盤,她需要藉助石家將陸綽在幽州遭逢大難的事實一把掀開,攪亂這池春水,她纔有可能渾水摸魚!
人是蒙拓救的,一路護送是石家的兵,她不得不感謝石家。
長亭陡生憤懣悲涼,她始終承了石家的情!
蒙拓埋頭輕聲一笑,“陸公養了一個女中豪傑。”
很突兀的一句話,長亭愣在原處,不知所云。
蒙拓再開口道,語氣陡變生硬,“周通令全軍覆沒了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陸姑娘無須擔心,某既敢闖幽州來接應,必然有足夠的膽量應付周通令的截殺——他還不足未慮。”微微一頓,“這不是陸姑娘應當顧慮的事,陸姑娘應當顧慮的是該何去何從!”
他在呵斥她!
長亭胸口一滯。
蒙拓強忍了一忍,腦中卻無端端想起那夜小姑娘被人強摁着半跪在地上,卻脊背筆直輕蔑斜睨賊人的神情,話頭沒來由地一軟,“...先養好身體最要緊。”
又驚覺語氣太軟,拂袖向外去,輕飄飄地留下一句話,“戴橫纔是陸家大難的突破口,今晚我將他拎過來,到那時陸姑娘再細想決斷也不遲!”
門扉“嘎吱”合上,留下長亭神色莫測。
ps:
因爲今天阿淵自身身體原因,只有一更,感覺明天會大改,嗷。
加上粉紅,還欠三章~
阿淵都記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