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亭一夜睡得好極了,很難得地無夢靨無驚醒,亦沒有一睡下去便陷入無邊無際的混沌之中,一直很安穩。
而隔後罩樓百米之外的小築卻仍舊燃着一盞紙糊的小燭燈,蒙拓手背腦後,睜着眼直勾勾地靜靜地看着素絹白紗向下墜下的幔帳,隔了一會兒向左翻身,再隔一會兒又翻個身,胸口莫名其妙地悶起來,輕咳兩聲後,總算是氣順了。
蒙拓一夜翻來覆去睡不着,臨到後半夜,迷迷糊糊闔眼睡了,卻好像夢見了早逝的母親。
夢裡的人,是看不清輪廓的。
他只能模模糊糊看見母親庾氏背對着他一直向前走,走的時候,裙袂翩飛,如蓮瓣波紋。
他亦步亦趨地在後面喚,“母親...母親...母親...”
庾氏卻一直向前走,從未回過頭。
“母親!”
蒙拓手肘一把撐在牀板上,半佝下頭,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手一抹額,滿手都是汗。
蒙拓轉過頭去,小燭燈忽閃忽閃的,或許是快燃完了,又或許是被從窗櫺縫隙中的躥進來的風吹熄了,將熄未熄的燭火最熬人,既捨不得重新再燃一支,又時時刻刻地懼怕會在下一刻陷入難耐的黑暗與寂寞中。
蒙拓埋着頭靜了靜,索性起身將燭火吹熄了。
反正都要黑,自己吹熄了,就不用膽戰心驚地等待了。
二哥說這世上最難熬的事情是平庸地活着,他看不盡然——等待纔是這世上最磨人的活兒。
不知道什麼時候,什麼東西,會以什麼樣的方式離他而去,就像在雙手上架了一道鐐銬,並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被扣上。
就像他的母親一樣。
郎中說纏綿病榻的母親會死,可並未說明什麼時候死,他便日復一日顫顫巍巍地活着。終有一日,他那賢淑端莊的母親抱着庾家祖宗的牌位嚥下了最後一口氣,換上了嫁到西北胡羯之地時穿的那件衣裳,端莊地闔眼長辭。
他的母親一直很端莊。身肩士家女的傲氣與自矜,在西北磨啊磨,磨啊磨,磨到生下了他之後,便了無牽掛地撒手人寰了。
黑暗之中,蒙拓半撐在牀榻邊,眼神靜悄悄的,未有半分波瀾起伏。
如果他的母親,像陸家長女那樣如蒲葦韌絲一般倔強、打不倒,是不是她就可以不用死。
至少。不用死得那麼早。
夜已深,萬籟俱寂。
少年將頭輕輕地靠在朱漆牀上,闔眸之後,再睜眼,天已大亮。
“...您回冀州之後。記得捎帶個準信兒來啊。”
李夫人搓着手,躬身走在長亭三步之後,臉上笑呵呵地,“嶽三爺和蒙少爺的身份寫信帶話兒的都不大方便,您家本就在冀州寫信方便,寫給妾身也好,寫給阿蘅也好。都隨您,只讓妾身別與您斷了聯繫便妥。”
阿蘅是李夫人的長女,一大清早便過來請安了,隨即就賴在後罩房裡了,十五六的年歲,卻蠻阿諛奉承着長亭與玉娘。甚至對長寧都是一副乖順的模樣。
怕是昨兒一天,李夫人從別旁的地兒打聽到長亭的身份了,也沒打聽清楚,估摸着三五不着調地以爲是冀州哪家士族大戶的閨女,便更着意奉承起來——他們定的是今兒晌午出城。日久生情地套近乎自然是沒機會了。
誰知李夫人想了這一着,和官家的姑娘維持聯繫,甚至長久通信,慢慢發展爲手帕交,李夫人爲了閨女,倒是想得很長遠。
這麼一行人,清清楚楚曉得長亭、長寧身份的,就三人。
嶽老三、嶽番與蒙拓。
連青梢都不知道。
長亭心下一動,腳下不急不緩地走,面上溫笑起來,“若遞得出來,一定給李夫人捎準信。若當時遞不出來,便請嶽三爺送信出來,不叫李夫人掛心。”
李夫人頓時大喜過望,牽起長女的手,神容雀躍。
長亭埋了埋頭,突然想起來,若還在京都建康裡,李夫人這番形容,她們該如何應對?或許嘴上客氣兩句,然後便讓陳嫗打發走,不對,長亭努力回想自個兒十來天之前的脾氣,放在她身上,或許敷衍應付都不會有,直接掃地出門,永不再見了。
“別想從我身上摳搜到一點兒價值,本姑娘可沒這時間奉陪斡旋。”
少年不知愁滋味,她現在很想知道,當初陸綽聽見她說出這番話,心裡都在想些什麼?
長亭笑了笑,世事真奇妙,現在的她竟然在慶幸,慶幸她身上還有價值,還能讓別人覬覦。
衆人在李宅外院等,大推車小推車全都綁好青布了,兩架馬車從裡到外清洗了一遍,瞧起來新嶄嶄的,長亭一眼便瞅見了蒙拓牽着馬匹沉默寡言地站在列隊之首。
胡玉娘賊賊地湊過身來,悄聲評價,“...馬比人傲。”
長亭眼神一過,便哧哧笑起來。
確實。
蒙拓牽着的那匹馬趾高氣揚地昂着頭,馬蹄蹶地,在人外院的地上掀起了一大層土,而牽馬的人埋頭凝神,倒是很收斂的模樣。
長亭再想了想,輕搖搖頭,和胡玉娘咬耳朵,“非也非也,他傲得很。若不傲氣。料理了那兵士後,其實他就可以在咱們面前說起這樁事了,偏他什麼也不說。這要不是傲得很,要不就是缺心眼。”
胡玉娘再看了一看,嗯,那蒙拓若缺心眼,嶽番就好去跳河了。
李掌櫃佝腰恭謹地同嶽老三說着話,嶽番便張羅着姑娘們上馬車去候着,長亭想了想側身攔住了嶽番,話說得不算含蓄,“...青梢姑娘恐怕有些誤會我與阿寧的身份,她誤會不誤會其實都不打緊,可將話四處傳就不太好了。我們還未過幽州,一步一步如履薄冰,青梢姑娘卻胡亂猜測,實在叫我不好做人。如今是對李夫人說三道四,之後呢?我們一路過去,驛館要住,也要與人交談,若青梢姑娘還管不住嘴,咱們趁早不用遮掩身份了。”
蒙拓、嶽老三與嶽番三人是不會對她們的身份向外宣揚。
滿秀個性機敏,能說一絕不會說二。
李夫人身在內宅,唯一能向她胡亂透漏她們身份的,也只有青梢了。
嶽番嘴一斂,習慣性地去嚼狗尾巴草,卻發覺嘴裡頭沒含東西,神色更嚴肅了,向長亭點點頭。
“我曉得啦,這事兒你別管了,我去告訴阿拓哥。”
長亭也衝他點了點頭,便轉身上了馬車。
馬車封閉的空間將胡玉孃的聲音憋得悶悶的,“...幹嘛不直接去告訴青梢姑娘,這說了一次就有第二次。李夫人是自己人,那如果對別人都管不住嘴咋辦?”胡玉娘想起就是青梢那日在馬車裡憋不住聲兒纔將人引過來的,一想就是滿肚子氣,“白長一張臉,一點兒心都不長。爺爺說這種女人叫狐狸精得離遠點兒,否則一不留神就把自己拖累了!”
難得聽胡玉娘嘮嘮叨叨兩句,長寧笑着靠到胡玉娘懷裡頭去,嫩聲嫩氣道,“咱們拿不準那位好看的姑娘是啥身份呢!青梢姑娘對阿番哥哥與三爺,至少比對咱們來得熟悉親近。若那姑娘是個不能得罪的身份,長姐貿貿然去說了,反倒討人嫌。”
胡玉娘似懂非懂點點頭。
馬鞭一揚,馬車軲轆往外行,車輪將一動,長亭便聽着個扯得老高的通報聲。
“三爺!外頭的路都給堵了!京都來了人!幽州刺史頒令加大了街巷的巡邏力度,出城的城門口裡三層外三層全是人,比咱進來的時候人多得多!城門口扣了許多人,進出都很嚴!許多商隊的貨都扣了下來,身份不明的人全都扣下來了,怕是有上百之數!”
進出內城的,一天都只有千來人!
長亭猛地一驚。
耳畔邊緊跟着就是宅邸大門關得死死的聲音。
長亭當即牽着長寧撩簾下了車,男人們都下了馬,李家的外院一下子變得很狹窄,胡玉娘長嘆一聲,“...等咱們到了豫州...哦不對,到了冀州,一定要去觀音廟燒燒香...這也太他孃的不順了吧。”
長亭緊緊牽着長寧,輕輕搖搖頭,悄聲道,“這不是不順,是順利。”
話音還沒落地,嶽老三便大刀闊斧地走過來,臉色沉凝,“京都來人怕是報喪外加興師問罪的,但是我估摸着來的人鎮不住周通令,他扣的人裡除了身份不明的人以外,遲早還有和你和阿寧年紀相仿的小姑娘。咱們要不今天走,要不過兩天走,反正都是險棋...阿拓讓我來問問你的意思。”
她的意思?
長亭擡頭看了蒙拓一眼。
陸家長房全軍覆沒的消息捅到天家那處去,打亂了周通令的計劃,同時也分散了周通令的注意力,可這只是權宜之計。天下紛爭,堪比戰國諸侯,京都欽派的官宦根本就壓不住土皇帝周通令。
只要有腦袋的人,都應當知道趁亂,渾水摸魚趕緊出城。
蒙拓這是受了教訓?
所以先來問一問她的意見?
長亭眼神一埋,朗聲告訴嶽老三,“入城三日,這是一個過路客應該滯留的時間,過短過長都易引起猜忌。今天走吧,趁京都來人還餘威猶存的時候,再等兩天,周通令回過神來,怕就是封城搜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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