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城南,靜默莊重。
城門大開,吹西南風,帶來了西邊粗糲的風沙與凝重的幹氣。
古城門之內支起儀仗、高蓋以及松竹搭成的木棚子,木棚延綿近半里,青油布覆帳,燒紅螺炭,很一番富貴的氣派。
石家人自然居首,石猛袖手仰坐於轎輦上,看天地間白茫茫的落雪,難得一聲大嘆,半側過頭看向神容很肅穆的庾氏,“也不知道陸綽臨走時,想到過這兩個小閨女會淪落到這個地步沒。”沒等庾氏答話,便自顧自地接着道,“多半沒想過。陸綽那個士族老爺該有多傲啊,要他知道他的閨女落到我這大老粗手裡頭,八成要從地裡頭氣得跳出來。”
庾氏橫了石猛一眼,再看向城門大開之外的場景,婉和柔聲道,“要陸公真能從地裡跳出來,阿嬌與阿寧會歡喜死了。可惜你再氣他,也沒這個可能了。”頓了一頓,緩了口氣,“人死不能復生,你氣不順都好幾天了,莫要鬱鬱寡歡了。”
石猛手向椅背上一搭,緊抿嘴角,沒吭聲。
他敬重陸綽,不以平成陸氏的威勢,不以陸綽的身份,不以陸綽三公三孤的地位。
就因爲他這個人。
陸綽這個人就已經很值得人敬重了。
可惜啊,天妒英才,胡人鐵蹄將要踏進大晉大好河山裡,如陸綽一般操行高潔之士已然不多。時局要大亂,誰來平定山河,庇佑百姓?他是大老粗,行軍打仗,拼命拼刀子,他行,他頂上。治國安邦這檔子事兒,他還沒摸熟練,就指着要拜陸綽爲相共商大計啊。
如今陸綽慘死,他祖母的指望誰去!?
謝家那個只會畫花鳥的謝如豎?還是他孃的陸家那個陸紛!?還是小皇帝身邊那個滿肚子壞水奸油的秦相雍!?
他孃的他都看不上啊!
“別想了。”庾氏再瞅了瞅城門外,輕推了推石猛,“人來了。”
有一隊人馬浩浩蕩蕩自皓雪之中而來,似從天際線中走來,從灰影小點逐漸放大。
石猛一個猛扎站起了身,動靜有點大,衆人皆探首朝前來看,庾氏又伸手一推。石猛略感不自在,清咳兩聲,伸手理了理襟口,再鎮定地又坐了下來。
馬隊越走越近,駕棗紅大馬的蒙拓一馬當先,高挺沉默,其後二人並排而行,便是嶽老三與嶽番,之後再跟數十名布衣打扮的兵卒,兩架馬車行至最後。
“...好桃兒被那小子摘了,二弟做了筆虧本買賣。”
石閔湊過身,語焉不詳地悄聲在石闊耳畔邊輕言。
石猛次子,石家二爺石闊,較長兄次兩載,如今不過十九年華,他與石猛不像,像極了庾氏,寬背蜂腰,英眉入鬢,脣紅齒白,且眉目清淺如畫中仕人,執盞安坐於長兄石閔之側,如關公旁靜坐諸葛。
石闊笑起來,看了眼石閔,亦悄聲回之,“市集之上,有一老叟以五文的高價埋下一顆雞蛋,又有一老嫗以五文的價格又買了一顆雞蛋,老嫗卻笑話老叟,‘汝看那三文成交之人,汝這買賣做得虧了’,然衆人鬨笑。敢問大哥,緣何市集衆人皆鬨笑那嫗?”
“自然是因爲五十步笑一百步的緣故啊!”
石閔哈哈大笑起來,“叟和嫗都是花了五文錢買的,比起人家花三文錢,都虧了。那老嫗還有臉笑話那老叟...”
笑着笑着便發覺了不對頭,臉色一橫,怒喝一句,“你丫啥意思!”
“閉嘴!”
石猛高聲怒斥,扭頭看向石闊,“言語上設個套兒給長兄鑽,算什麼好漢!”再瞪石閔,恨鐵不成鋼,“我以前咋就沒發現你這麼蠢呢,腦子簡直就像少了那麼一塊兒,蠢得連這麼明顯的意思他孃的都沒聽出來!”再轉過頭告訴庾氏,“明兒個回去把鄭先生給辭了,上這麼幾十天的學都沒長進,他孃的鐵定是老師不認真教。”
庾氏再橫石猛一眼。
長子有勇無謀,次子倒是很有心思,都是從自己肚皮裡鑽出來的,她因次子形容性情自然偏疼,她都無法做到一視同仁,又何況石猛?可她不得不承認,石猛從一開始就確定長子地位的方式是極其正確的,長幼尊卑乃立家之本,她不是不知道次子石闊更敏銳更聰明,可如果越過長子捧次子,長子石閔又該如何自處?
與其搖擺不定,反倒叫人生出了不該生的期望,還不如從一開始就確定篤定,長此以往,人啊,總能找到自己位置。
士家裡,只有嫡長子值錢,庶子、次子再出挑,可以着意教養以達成輔佐宗族興旺的目的——可說一千道一萬,是絕對不可能代替嫡長子的地位。
嫡長子就象徵着宗族的香火與血脈傳承,此觀念根深蒂固,大晉從上至下,無一不篤定堅持。
庾氏轉過身再深看了一眼,正向父親恭謹埋首應是的次子石闊,不由暗自嘆了一口氣,這都是命,誰長誰幼,誰尊誰卑都是命,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石猛半身向庾氏旁側了側,想了想,着意安慰,“你別憂你別憂!只是兩兄弟爭嘴而已!他們——”
“行了。”庾氏溫聲打斷,先行起身向前踏了一步,小巧下頜輕擡,婉聲道,“他們進城了。”
石猛緊跟其後,並立於庾氏身畔。
木棚中的衆人眼見石家人皆起身相迎,便也接二連三地起了身,探頭向外瞅去——這還是他們頭一回見着身份這樣尊貴的士族,刺史大人兩日前公開大晉頂級士族平成陸氏的兩個嫡出女將至冀州,衆人都可上繳三百兩銀子以作修棚觀禮的費用。
說是衆人,可拿到花箋的也不過十來戶人家罷了,倒不怕人嫌貴不來,這論公論私都得到。
論公這是在刺史大人跟前露面的好時機,論私誰不想來瞅一瞅怕是一輩子也見不到的貴人啊!?
嗯,所以雖然隔得遠瞅得不是特清楚,但好歹也不算吃虧!
人多嘴雜,不過兩日,這一舉城相迎的盛舉便在冀州界內傳開了。
隔得老遠的人,眯着眼睛模模糊糊看見馬上的三個男人率先翻身下了馬半跪於地行過軍禮,緊跟着先頭馬車上有一個着青衣半身裙的小姑娘跳下馬車,衆人正想出口喟嘆卻見那青衣姑娘立在馬車旁伸手扶下了一個着靛藍深襖高襦裙,頭戴帷帽的小姑娘,那小姑娘走路講究,一小步一小步地走,說道不出來是個什麼滋味兒,就是好看,就算臉被帷帽遮住,這幅身段也好看。之後再被扶出來的那位身量更小一點兒的小姑娘走路也好看,腳踢在裙襬上,連裙襬上的花邊兒動都不動!
衆人咂咂嘴。
這三百兩銀子,花得值了!
長亭的眼神被帷帽掩住,這頂帷帽是要到城池的時候,蒙拓塞到車廂裡來的,路看得清,石猛與庾氏的臉也看得很清楚,庾氏的手搭在她的胳膊上,語聲和緩地說着些什麼。
聲音嗡嗡嗡的,她想多半都是“萬萬沒想到”,“十分遺憾”,“節哀順變”之類的詞兒吧。
要說貼心話,自然沒可能在大庭廣衆之下。
庾氏將石閔與石闊叫出來,語氣放得很穩地同長亭再道,“..阿閔你見過。阿闊是次子,上回沒見到。三子阿闖未來,不過阿宣鬧着來了,昨夜水土不服正發着熱,我便叫她歇在小苑了。”
長亭回了神,輕頷首,側身向庾氏身後兩子再行過禮。
透過帷帽青紗,長亭模糊看到了蒙拓口中的“二哥”,嶽老三口中的“爺”是個什麼模樣了。說實在話,長相是蠻平常的那種好,長得好的人多半是相似的,劍眉、高鼻、輪廓分明,這放在士族大家之中很常見,甚至這番清淺寡淡的氣質幾乎是每家都會有的,長亭看到了三分熟悉,甚至在隱約之中,她似乎在石闊身上見到了一二分陸長英。
此番對話之後,自然便藉着探望石宣的由頭,啓程回住所去了。
落腳之地是一所三進三出的院落,與幽州李家不同,這番院落修得磅礴大氣,青石爲磚瓦,更有金箔爲匾額,兩隻石獅昂首神氣,長亭、長寧被安置在一處名喚“朝華小築”的地方,胡玉娘在偏廂,長亭並沒有問青梢的去處。
庾氏喚來兩個小丫頭,一個叫大杏,一個叫白春,在正堂當着長亭的面,溫聲教訓,“我將你們給了陸姑娘,你們就是陸姑娘的人了,不許有二心更不許坐下作奸犯科的醜事,否則我頭一個不饒你們。明白了嗎?”
兩個尚在留頭的小丫頭如雞搗米點頭應是。
長亭不置可否。
既然已經是她的人了,犯了事,怎麼庾氏還要頭一個管?
這種言語機鋒,在後宅內室很常見,長亭卻沒有同庾氏應承的意思,頷首謝過之後便再沒了言語。
庾氏又利利落落地四下收拾了一遍,沉了沉氣兒,再埋頭沉吟一聲,拍着長亭的手慈聲道,“阿嬌,別的都甭想了,好好地高興地活下去就是頂要緊的事兒。石家雖夠不上你家裡頭,可你若將這處當成家,我們便也將你當作閨女待。”再長嘆一聲,“這萬事萬物,花開花謝的都講究個緣分,這就是你與阿寧同我們石家的緣分啊。”
長亭沒想深究這麼一段話有幾分真心幾分演戲,能這樣說,她寧願相信是出於真誠的。
長亭也默了默,隔了良久,再擡頭輕聲道,“今晚阿嬌能見石大人一面嗎?”R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