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凜冽,掛在驛館外的大紅燈籠險些遭料峭北風颳在地上癱折。
“...明明一刀斃命的容易事兒,姑娘何必冒着這樣大的風險和周通令做這樁交易!”
油燈之下,嶽老三身攜一路風雪,還未坐穩便大刀闊斧地撩袍掩刀,鬚髯下斂,氣沉丹田,沉聲再言,“今兒個周通令就在老子面前,刀一抽,再一砍,然後就他孃的沒氣兒了,幽州民風尚未開化,周通令權柄在握,下頭人他孃的就沒一個頂事兒的!周通令一嗝屁,幽州羣龍,哦不,羣蟲無首,二爺趁事攻入,幽州就是咱們的了!”
長亭神容舒展,眉梢眼角皆是喜氣。
聽嶽老三如是道,便笑了一笑,“原因有四。一則,若當時斃了周通令,經斥候打探,周通令甚至對陸紛的忌憚都頗深,在丁香樓外的巷道之中安插有衛隊親信,當下動手,三爺和阿番定性命難保。二則,周通令今日吐露出的賬本實屬預料之外的物什,計劃趕不上變化,若今日由我與石家聯合出手幹掉周,那麼那本賬冊隨之得見天日,在大長公主和陸紛看來,誰是罪魁禍首?三則,周口中所言的賬本,是實是虛尚且未知,如今臘月二十九,大長公主不可能在正月七日之前起行,這麼幾天,足夠咱們使人探查一番了。”
“爲了二爺,性命不保倒他媽不是個事兒,刀刃往脖子上一抹,齊活兒!”
嶽老三手撐在膝上,隔過半晌方沉吟開來,“...只後兩樁事,確實難辦。”
立場不同,則人與人的意見和動作都不會一樣。
嶽老三隻恨不能以身破幽州城。
而長亭卻要審時度勢,因勢利導。顧慮到陸家內部的關係,顧慮到真定大長公主的想法——若嶽老三今日動手,那陸紛被牽連出來的賬就會算在石家身上,而在長亭看來她現今最大的依靠便是石家。若真定大長公主就此記恨上了石家,她還怎麼順理成章地倚仗石家人?
他們又不是殺完周通令這一票就不幹了!
原本斃掉周通令只是順便,長亭不是沒有想過要借周通令拽出陸紛尾巴,可要怎麼借力打力這是關鍵。
周通令和陸紛是拴在一條繩上的螞蚱,兩股力量捆綁在一塊兒,秦相雍沒那個能耐逼迫周通令以求自保翻臉不認人,莫說秦相雍沒這個能耐,搖搖欲墜、遙隔千里的皇家和比鄰而居的冀州石家亦只能隔靴搔癢,沒有將周通令逼向絕路的能耐。
所以,步步緊逼周通令以求咬出陸紛。長亭想不到誰有這個能力去逼迫。
如今不一樣了,照周通令的說法,陸紛多疑敏感,只要陸紛敢先下手爲強動了他繼而吞併幽州,他就敢把鐵證亮在天下人的眼前。
涉嫌弒兄的次子。怎麼可能當得了平成陸氏的掌舵人!?
感謝天,感謝地,感謝周通令一副窮人做派,生怕旁人不知他身懷保命之財。
可惜就這麼的一時口快,反倒引起了一樁鐵板釘釘的殺身之禍。
“我們不能當罪魁禍首,就要把人拱上去當。”
長亭立在窗櫺邊,靜靜地看着市集上穿紅着綠、喜氣洋洋的庶民。衣裳都是半舊不新的,可人們臉上的笑容是卻是嶄新的真實的,她好羨慕他們啊,“假傳聖旨,說陸紛還要我與阿寧二人的命,可我們頂多初七便起行。他沒時間再修書一封送往平成證實了...周通令冒天下之大不韙,踏上陸紛這條船,他捨不得下來,陸紛說什麼他頂多猶豫片刻,權衡利弊之後照舊還會像條狗一樣聽指令完成任務。”
屋內只有嶽老三與長亭兩人。
娥眉舉傘歸來後。長亭便留下紙條先行回驛館,待她們用過晚膳,嶽老三連斗篷上的雪霜氣都來不及撣,便將長亭約在了外廂堂中,真定大長公主趁夜往幽州名寺燒年尾香,臘月三十年夜飯要守歲,在別人地界兒上搶着燒頭香,雖身份在那兒,但仍有些不太識趣,故而真定大長公主兩短擇其長者,選了臘月二九燒年末香,阿彌陀佛一番希望菩薩休要怪責纔好。
故而長亭纔敢赴約。
嶽老三昂首並未出聲響。
趁夜色,可見驛館巷道中有三兩稚童呼前喝後地朝巷口衝,神采奕奕。
長亭啓脣再道,“...周通令只有在這幾日趁亂擊殺我與阿寧,我們如今同誰在一塊兒?真定大長公主,我與阿寧的嫡親祖母。真定大長公主性傲且心氣極高,她如今與周通令相交已是萬般忍讓,我與阿寧在她眼皮子底下遭人伏擊,三爺,你說這算不算壓垮大長公主最後一絲精氣神?”
嶽老三不瞭解真定大長公主,“唉”了一聲,便再無言語。
他不瞭解,可長亭瞭解啊。
真定大長公主是金枝玉葉,沒錯,可嫁入門楣更高的陸家當宗婦這麼幾十年,將陸家上上下下打理得乾乾淨淨,可不謂沒本事。一般有本事的人都很自負,縱然老了老了吃素信佛了,可深入骨髓的那份疏狂沒變。
壓垮真定大長公主,讓她加快日程親手解決周通令——這完全可行,真定大長公主經營陸家多年,勢力資本盤桓交錯,要讓她不計成本後果地解決掉一個刺史,不算太簡單可也不艱難。
真定大長公主出了手,那隨之浮出水面的那本賬冊,算在誰的頭上?
凡事講因果,陸紛只有自認倒黴,畢竟是自己親孃沉不住氣做了周通令,從而引發的一系列膽戰心驚的後果啊。
這一切都與石家,與長亭長寧,無由。
窄巷中的垂髫稚童跑得飛快,沒一會兒就衝出巷口,在擁擠的市集中變成了一個小黑點。
長亭抿了抿嘴。
嶽老三聽懂了,這是另一招借力打力,甚至是借陸家的力打陸家的力...
可行度極高,如今只剩一個問題。
“如果周通令壓根不信我們的話怎麼辦?我們是生面孔,他從未在陸紛身邊見過,今日他發問遭我搪塞過去了。如果周通令心下存疑,不予配合,後招就全胎死腹中了,甚至我們錯過了一次極好的暗殺機會...”
豈非得不償失!?
嶽老三後話並未脫口而出,因深知落地沾灰,開弓沒有回頭箭。
是啊,如果周通令根本不信他們是陸紛派來的人,怎麼辦?
“字跡相同的書信,書信裡對他們行動情況瞭如指掌的內容,陸家的白玉扳指,氣勢非同的三爺和今日露面的那羣鐵血男兒漢...”長亭眼神狡黠,“此間種種交相疊加,如果你們不是陸紛的人手,那是誰的?石家的?不可能,石家不會寫那手字也不可能有那方白玉扳指。真定大長公主的?也沒可能,大長公主並沒有動機。你覺着周通令會想到,是我,一個喪父未滿百日,哭哭啼啼的嬌小姑娘埋下的這些心眼嗎?”
如非親耳所聞,親眼所見,親身所驗,嶽老三就不可能相信。
他家的小姑娘同長亭一邊大,還在整日愁嫁妝呢!
嶽老三輕搖頭。
長亭卻點頭,“所以周通令只有相信,只有照做,更何況...”長亭嘴角慢慢向上揚,心裡頭頓生雀躍之情,沒過一會兒臉上的笑便止不住了,微不可見地踮起腳尖,語氣驟然壓低,“更何況,我還拿了哥哥做餌,普天之下只有誰抓心撓肝地想哥哥死?只有陸紛!這就由不得周通令不信了!”
沒錯!
嶽老三當時聽見嶽番耳語“陸長英未死,讓周大人下令人馬徹查追擊”這兒一句話的時候,他心裡頭簡直驚呆了,以身犯險,雖然驚險但捨不得孩子就套不着狼,爲了叫周通令入圈套,也只能這麼說。
但是告訴周通令,陸長英其實沒死,還需要他下死手追捕。
這個餌,他孃的是不是下得太大了!
嶽老三腿一蹬,語氣頗晦澀,“要是真讓周通令先二爺一步找到陸大郎君怎麼辦!?小姑娘行事未免也太過..太過...”嶽老三支吾半晌,手往膝蓋“啪嘰”一拍,“太過激進了!”
這是真心在教訓她。
長亭一點兒沒惱。
這世上還能真心真意教訓她的人可不算多了。
長亭亢奮的時候喜歡踮腳尖,嶽老三就看着小姑娘身形一上一下,一雙眼睛亮晶晶地瞅着他看,嘴巴囁嚅幾次都想直接說出來卻硬生生地打住了話頭。
長亭將門扉開了條逢,伸出腦袋往外瞅,瞅完又將門闔上。
如此反覆三四遍。
嶽老三越發雲裡霧裡,剛想出言催促卻聞長亭急促輕語。
“哥哥找到了!”
“是蒙大人派遣過來的人今兒個下午找到了丁香樓裡來,手裡拿着蒙大人的親筆信和宣章!”
“如今就在冀南!”
“哥哥...哥哥還活着!”
“所以我纔敢讓周通令派遣人馬啊!”
長亭埋着頭神情極爲認真,說着說着眼眶便紅透了。
嶽老三瞪大一雙銅鈴眼,緊跟着神情便轉爲狂喜,“你與阿寧終究守得雲開見月明瞭!”
見月明瞭嗎?
並沒有。
長亭並未曾如釋重負——只因那人帶的一句話。
“陸大郎君重負重傷昏迷不醒,至小人啓程帶信之日,人都沒有清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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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找到棒棒噠!阿淵祝大家中秋快樂,闔家興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