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道臨還在發呆的時候,皇帝卻已經緩緩走出了水中,站在草坪上回頭看了陳道臨一眼,居然笑了笑:“小達令,你泡夠了沒有?”
“……泡夠了。”
“泡夠了,就上來吧。”皇帝對他招了招手,笑道:“方纔的午餐被打攪了,說了這麼會兒話,我忽然又有些餓了。”
……
讓陳道臨意料之外的是,皇帝的命令,居然依然還要在這花園裡用餐!!
方纔剛剛在這裡發生了一場雖然短暫但是卻驚心動魄的刺殺,可皇帝一聲令下,立刻就有成羣的僕從魚貫而入,片刻之間就將地面上的廢墟以及屍體全部清理乾淨,就連草地上的血跡也都沖洗得一絲不剩!
桌椅重新擺了出來,漂亮的純金的餐具,晶瑩剔透的水晶酒杯……
看着僕從們有條不紊的忙碌完畢,面前已經重新佈置出好了午餐的一切。
皇帝指着桌子,笑道:“坐下吧,我們可以繼續方纔的談話……我是說,刺殺之前的話題。”
陳道臨有些心不在焉,他茫然的坐了下來,又看着皇帝坐在了自己的對面。他低頭瞧了瞧面前的餐具,看着已經被斟滿的酒杯……
然後他擡起頭來,目光古怪的瞧着這位皇帝。
“怎麼了?”皇帝彷彿笑得很愉快,語氣充滿了好笑的樣子:“你知道麼?之前你的表情都很正常,倒是你現在的表情。看上去卻反而有點像是尿急的樣子。”
對於這句笑話,陳道臨只是勉強扯了扯嘴角。
“想說什麼就說。”皇帝居然拿起面前的杯子,淺淺的抿了一口,然後放下酒杯看着陳道臨的眼睛:“你剛纔可是救了我一命。所以你現在在我面前有說話的特權,明白麼?小達令。”
“我……我不明白。”陳道臨搖頭,看着面前的桌子,餐具。美酒,他看着這一切:“我實在不明白,陛下您,還有心情用餐,嗯,我的意思是,在這裡!在這個地方。”
“在這裡怎麼了?”
皇帝的目光閃動,就在這一刻,他身上的那種富有親和力的氣息彷彿瞬間褪得乾乾淨淨。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昂然的帝王的威嚴。他並沒有瞪眼或者是發怒。只是用那威嚴的目光掃視過來。
然後,這位皇帝陛下輕輕一笑。
“這裡是皇宮。”他的聲音很輕,但是語氣之中卻飽含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自信和威嚴:“這裡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屬於我的……我。準確的說,你現在所站的土地。從這裡一直到萬里之外,每一寸都都是我的!如果我願意的話,我可以在這個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享用我的午餐,或者做任何我想做的事情!
是的,沒錯,這裡剛剛發生了一場刺殺!那些亂賊想取我的性命,但是這又算什麼!哼,我是皇帝!”
說到這裡,這位帝國至尊略微低了低下巴,用一種俯視般的目光瞧着陳道臨,意味深長的笑道:“小達令,你知道不知道,皇帝這個身份代表着什麼?”
“……”陳道臨搖頭。
“代表着,我想做什麼,就可以做什麼!”
皇帝用這種輕描淡寫的語氣如是說。
“只要我願意,我可以在刑場之上飲酒!只要我願意,我甚至可以站在最神聖的教會教堂裡享用牛排!這裡是一個刺殺的場地,那又如何?可這裡更是我的土地!每一寸,每一根草都屬於我!既然是我的,我爲什麼不能在我的土地上享用午餐?
那些傢伙,那些亂賊,他們想殺我,想讓我寢食不安,日夜不寧?笑話!我是帝王,是這個帝國的主宰!我爲什麼要爲一個可憐的螻蟻而擾亂我的生活?我想吃飯,就吃了!我想喝酒,就喝了!哪怕是在一個剛剛刺殺過我的地方……不,別說這裡剛剛死過一個刺客,就算是這裡剛剛死過一萬個人,只要我一聲令下,我甚至可以讓人立刻把這裡變成載歌載舞的盛大宴會!”
皇帝的語氣依然是那麼的輕鬆,那麼的平淡,但是其中蘊含的某種神奇的力量,卻讓陳道臨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帝王……”皇帝看着陳道臨的眼睛:“意思就是,只要我想的,我就可以做!”
雖然這位皇帝從頭至尾,說話的音量分貝都沒有提高,語氣也是這麼不急不緩的。
可陳道臨可以發誓,他一輩子都沒有聽見過如此……
如此霸氣的話!
只要我想,我就可以做!
……
午後的陽光很好。陳道臨身上的潮溼衣服已經換掉了,穿着柔軟乾燥的棉袍,腳下是青草地,桌上是美酒佳餚,而面前則坐着這個世界上最有權勢的人。
這一切,讓陳道臨彷彿有種不真實的感覺。就好像之前的那場刺殺從來不曾發生過一樣。
“讓我們繼續談談你。”皇帝拿起餐刀,輕輕的割下一塊烤得金光的甜瓜,咬了一口後,語氣彷彿很隨意的樣子:“你現在還住在李斯特家?”
“是的。”陳道臨點頭。
“我想,這一定很不舒服吧?”皇帝似乎覺得很好笑的樣子:“李斯特家的那位老先生可並不好相處。”
陳道臨立刻想起了自己和那位族長在宅子裡湖邊的偶遇,然後他點點頭:“那位老先生,怎麼說呢,有點古怪。”
“我知道。”皇帝抿嘴一笑,隨手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後,低聲道:“告訴你個秘密。”
“呃?”陳道臨一愣。
“我十歲的時候就認識那位老先生了,我一直很討厭那個傢伙。”皇帝攤開手,撇嘴道:“他總不喜歡說話。宴會的時候,就站在角落裡,用他那雙嚇人的眼睛看着人羣,我總覺得他看上去就像。嗯……”
皇帝猶豫了一下,笑道:“就好像夏天的時候,那些趴在牆上的壁虎,一動不動。卻安靜的等待着獵食。”
陳道臨苦笑了一下:“還好您沒有說他像是獵食的毒蛇。”
“小達令。”皇帝搖頭:“李斯特族長可是帝國重要的人物,身爲一國的國君,怎麼可以將一個對帝國有着重大貢獻的家族的族長稱之爲毒蛇呢?這可太不體面了。”
“可你心中就是這麼想的。”陳道臨低聲嘟囔。
不過這話也就是低聲自言自語罷了。
皇帝忽然嘆了口氣:“其實,你也不要太責怪這位老先生,我想他現在的心情,一定比你更鬱悶的。誰也沒想到洛黛爾那個小妞會忽然來了這麼一手。我想……這位老先生一定被自己的女兒憋得很惱火吧。可惜啊,如果是什麼政壇或者商場的對手,敢對這位老先生用手段的話,一定會遭到他雷霆的反擊。可這手段卻來自於他唯一的女兒。這位老先生。其實……也挺可憐的。”
可憐?
我才更可憐好不好!
陳道臨暗中叫屈。我招誰惹誰了?!
“陛下……”陳道臨苦笑道:“關於洛黛爾的那個事情……真的是個謠傳。我絕沒有做出那種事情。”
“我知道啊。”皇帝輕鬆的笑着。
“您……知道?”陳道臨眼睛一瞪。
皇帝對着他眨了眨眼:“別忘了,我可是有……嗯,你那句話怎麼說來着。我有‘錦衣衛’啊。”
說着,皇帝彷彿笑的很愉快:“據我得到的消息。現在那位洛黛爾小姐正被軟禁在李斯特家的一個鄉下農場,不許和外界接觸,這位大小姐每天都只能用騎馬來發泄心中的怒氣。她天天騎馬,活蹦亂跳,爬高爬低,哪裡像是懷了孩子的人。”
陳道臨嘆氣。
“那麼你呢,小達令,你打算怎麼做?”皇帝收起了笑容,眼神裡饒有趣味的瞧着陳道臨:“你打算就乾脆順勢娶了洛黛爾那個小妞麼?據我所知,李斯特族長那位老先生似乎真的有把女兒嫁給你的心思。”
“不!”陳道臨堅決的搖頭。
“爲什麼不?她可是一個貨真價值的千金小姐。以李斯特家的雄厚實力和背景,將來家族的一切都會交給她來繼承,若是娶了這樣的女人當老婆……”
“反正就是不。”陳道臨搖頭:“我不喜歡,所以不。”
皇帝看了陳道臨一眼,居然就不再多問了,而是忽然換了個話題:“好了,還記得我之前和你說的話麼?我要讓你爲我做一件事情。”
陳道臨立刻記了起來,可當時皇帝還沒來得及說出來,就發生了侍者自爆刺殺的事件。
“原本我還很有信心說服你爲我做這件事情。”皇帝嘆了口氣,可臉色居然有些爲難:“現在麼……我倒是有些爲難了。因爲你剛剛救了我一命,現在我還沒讓你爲我效力,卻已經先欠了你一個大大的人情,接下來,如果你拒絕我的要求,我也不好意思強迫你了,這可怎麼辦呢。”
陳道臨心中頓時有些緊張起來。
聽這位皇帝話裡的意思……似乎,他準備讓自己做的事情,應該是很有難度的?
“不知道陛下到底是有什麼事情,是需要我效勞的呢?”陳道臨小心翼翼的看着這位皇帝,心中打定了主意,如果事情真的很難辦的話,就一定要拒絕掉!反正自己剛救了這位皇帝一命,礙於情面,他也不好意思用帝王之威來壓迫自己把。
皇帝並沒有立刻回答陳道臨的問題,而是彷彿說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話:
“小達令,你可知道,我最早是怎麼知道你這麼個人的?”
“……是因爲您的‘錦衣衛’報告說,有一個來歷不明的小子拐走了李斯特家的洛黛爾大小姐?”陳道臨問道。
“不。”皇帝搖頭:“我承認,那件事情我接到了一份報告。這並不奇怪,李斯特家這種豪門。家族的聯姻就很可能決定着未來的權力分配和勢力的平衡。我當然會關注這些事情。可事實上,在得到這份報告的更早之前,我就聽說過你的名字了。”
頓了頓,皇帝放慢了語速:“第一個在我面前提起你的人。是我的那位小姑姑。”
“杜微微……嗯,彌賽亞公爵大人?”
聽了陳道臨的話,皇帝忽然哈哈大笑起來,他瞧着陳道臨:“杜微微?哈哈哈哈!沒想到她居然把這個名字都告訴了你。看來她倒是真的很欣賞你,沒有把你當做外人啊。要知道,杜微微這個名字,是鬱金香家族之中最親近的人才會知道和使用的族名,她居然會讓你這麼稱呼她。”
說到這裡,皇帝收起笑容,鄭重點了點頭:“不錯,最早對我提起過你的名字的人,就是她!”
陳道臨說不出話來。
“我的這位小姑姑出了趟遠門。從北方回到帝都後。和我一起吃了頓晚餐。她和我說起了一些那次出遠門的事情。然後自然而然就提到了你。她當時只是說,這次出門,遇到了一個非常有趣的。而且讓她十分驚奇的人。你要明白,這樣的評價。從她口中說出,已經算是極爲罕見的稱讚了!
我們的這位女公爵,一向眼高於頂,從來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比如你認識的哥特,在她看來也就是一個練武有點天賦的冷木頭。還有帕寧,在她的評價之中,就是一個自以爲是的傢伙。當然了,她是鬱金香公爵,是偉大的杜維殿下的後代,是公認的帝國最強最有天賦的年輕一代的領軍人物,就連我都不知道她現在的實力到底到達了什麼境界,所以,她有資格驕傲的。
我認識她這麼多年,從來不曾見她對什麼人有過如此的推崇,她說起和你一起同行的日子,說起你們有過無數次暢談,每一次你都會帶給她驚喜。她甚至告訴我,和你相比,帝都的那些著名的學者,簡直都是些古板腐朽的老學究。她還對我說過,你的博學程度,讓她這個家學淵源的女公爵都爲之自嘆不如。”
說到這裡,皇帝微笑,看着陳道臨:“你看,連我們的女公爵都這麼評價你,所以,自然而然的,我對你生出了極大的興趣。而這個興趣,在發生了李斯特家族的這些事情之後,變得越來越強烈。”
陳道臨默然不語。
他心中卻涌現出強烈的不安!
自己居然被杜微微那個女人如此推崇……可這種推崇,卻讓面前這位皇帝知道了。
不知道怎麼回事,他心中彷彿有一種“被盯上”的感覺!
“我從來不曾見過我的這位小姑姑對任何人有過這種推崇,這樣的毫不掩飾的欣賞。你知道麼?那次我和她晚餐的時候,她提起你的名字至少有二十多次!而再往常,哪怕是我們提起帝國現在唯一的聖階強者卡奧大劍師,她甚至都懶得說第二遍。我認識她這麼多年,從來沒有見她……”
陳道臨忽然心跳開始加速!他的那種不安的預感,越來越強烈了!
然後,他就聽見了皇帝繼續說了下去。
“……從來沒有見她提起什麼男人的時候,眼睛裡會放出那樣的光芒。”
(這,這話……聽着好像不太妙啊!)
陳道臨的心狠狠的哆嗦了一下!
“一直以來,都有一個很大的難題困擾着我,而且這個難題,也讓整個帝都都在關注着。”皇帝攤開手,悠悠道:“你應該知道,按照羅蘭人的傳統,尤其是貴族,都是十分重視成年禮的!每一個貴族都會在成年禮上完成自己最重要的人生階段,除了正式宣佈成人之外,便是……要決定自己的婚事!身份越重要的貴族豪門,越是如此。因爲對於每一個豪門來說,聯姻的事情已經不再僅僅是個人的愛情,而是關係到整個家族的利益。
這個規則,就連皇室都不能例外,哪怕是貴爲帝國皇帝,我在還是皇儲的時候,就早早的定下了婚事。
然而,這個國家所有的貴族豪門之中,唯一一個可以凌駕於這規則之上的,便是鬱金香家。
鬱金香家族的地位已經超然於帝國之上。他們的家族已經根本不再需要靠着聯姻來加強家族的力量。甚至可以說,所有的家族都眼巴巴的看着他們,希望自己家能娶到鬱金香家的女兒,或者把自己的女兒嫁入鬱金香家。
可是。對於鬱金香家族自己而言,他們從來就不曾遵循過‘聯姻’這種事情!從初代鬱金香公爵杜維殿下,一直到杜微微的父親,上一代的鬱金香公爵。鬱金香家的人。從來都是自己做主,旁人也根本奈何不得他們。
我的這位小姑姑,早已經過了十五歲,成人禮也早就過去了。然而她的婚事卻遲遲沒有定論。
你,我,所有人,都知道,身爲鬱金香家公爵,她將來總是要結婚。總是要找個男人嫁了的。必須要生下血脈。才能繼承鬱金香家這個光榮的家族,繼續這個偉大的傳承。
然而,卻有一件事情。讓知道內幕的人,尤其是我。還有帝國的幾位大佬,寢食難安,憂心忡忡。
小達令,你知道我憂心的問題是什麼嗎?”
陳道臨的臉色要多難看有多難看,麪皮都有些發白,聲音澀然:“她的婚事?”
“準確的說,是她的取向。”皇帝居然毫不掩飾,直截了當的說了出來,讓陳道臨都吃了一驚!
“我的這位小姑姑,從少女時代開始,就有證據表明……她,似乎是喜歡女人的。”
陳道臨的心沉了下去!
這位皇帝連這種事情都對自己說了……這可不是什麼好的訊號!
他居然把這種隱秘的事情告訴了自己……那就代表,他吃定自己了!!
知道了別人的秘密,就必須要負責啊!!
“這個事情讓我十分擔憂,讓很多人都在擔憂。”皇帝緩緩道:“我想,就算是白癡都知道,女人和女人在一起,是絕生不出孩子來的!可是鬱金香這個偉大的家族絕不能斷了傳承!無論是對於這個家族的本身,還是對於整個帝國而言,鬱金香這個光榮偉大的稱呼,都絕不能斷絕!它必須繼續存在,而且一直存在下去!
其實這些年來,我一直都在爲這件事情想着各種解決的辦法。我試圖將帝國所有的年輕才俊都推到我這位小姑姑的面前。我上一次看中的人,是帕寧。然而很可惜,我的那位小姑姑,根本不屑一顧,連拒絕的話都不屑於說,徹底無視了這件事情。
就算我是帝國皇帝,我可以命令任何一個貴族豪門聽從我的命令,但是鬱金香家族卻是除外的!我也不可能強迫我的這位小姑姑嫁給任何人。
我憂慮的是,她的年紀一天天見長,可是她卻從來沒有對任何男子表現過任何的興趣……”
終於說到這裡,皇帝停住了話語,意味深長的看着陳道臨——這眼神看得陳道臨心中發毛!
“……直到,她遇到了你!”皇帝緩緩道:“我能聽出她言語之中對你的推崇和欣賞,還有好奇心。”
陳道臨哭喪着臉,結結巴巴道:“陛下……這個,鬱金香公爵,她欣賞我,對我有好奇心,也不能就說她喜歡我愛慕我吧?這,這也未免太荒唐了。”
“你不明白。”皇帝笑了笑:“當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生出推崇或者崇拜的情緒,並對他生出濃烈的好奇心的時候,這種情感,距離愛上一個人,也就只差一線了。”
“…………”陳道臨的手開始哆嗦了,他用力抓起面前的酒杯,一仰脖子,一口灌了下去,咳嗽了兩聲,臉色越發的難看:“陛下……你,你不會是……不會是讓我……”
“達令.陳閣下!”皇帝的語氣忽然變得無比嚴肅起來,他緩緩站起身來,居高臨下的盯着陳道臨的眼睛,他周身散發着一個帝王的威嚴氣勢,一字一頓,沉聲喝道:
“爲了這個國家,爲了這個帝國的希望,爲了千千萬萬的子民熱切的期盼,爲了讓那個榮耀偉大的名字繼續伴隨着帝國傳承……爲了這所有一切崇高的目標!你,達令陳閣下……願意去追求鬱金香公爵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