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相見 4
相對於關守恆的期待，安安則是平靜多了，至少表面上是。
他微微猶豫了下，搖頭拒絕，“現在叫還早了點。”
關守恆的心再次揪緊，“安安還有什麼問題嗎？”
安安？
幹嘛叫得這麼親熱？
安安下意識地往後縮了一下，小臉上浮現出一絲戒備。
他一定要挺住！現在不能心軟！
“當然。我得先問問看，你下一步打算怎麼辦？要跟媽媽舉行婚禮嗎？還有，以後我們住在哪裡，小閣樓這裡要拆遷了你知道吧？你對媽媽和她肚子裡的小baby，當然還有我，有什麼安排？”安安仔仔細細地問道，不是他婆媽，而是因爲這些事情足以體現他的誠意！他可絕對不會隨隨便便就把媽媽交給他的，就算他是生他的爸爸也一樣！
關守恆不可思議地望着兒子，很難相信這是一個還不滿十歲的孩子，如此成熟的想法和如此冷靜的氣場，讓他都不由得有些欽佩。
“有沒有人說過你不像是個小孩子？”他很欣賞，但又很心疼地問道。
“有是有，不過這一點也不奇怪。如果你是我，從一出生就沒有爸爸，媽媽又不太會照顧自己，辛辛苦苦賺來的錢不是還債，就是交給醫院，那麼你肯定也會跟我一樣的。”安安條理分明地說道。
關守恆瞭然地點頭，“我能理解，因爲我小時候的情況也是差不多。”
“我知道，你跟我一樣，也是從小就沒有爸爸。”這一點媽媽有跟他說過，所以爸爸纔會那麼喜歡小孩子。
關守恆搖頭，很認真地糾正兒子說道，“不一樣。我的爸爸一直都知道我的存在，卻不聞不問，但是我是剛剛纔知道你的存在的。”
所以呢？他要開始表示自己的內疚之情了嗎？可是他並不需要這個呀！
在他三歲後，開始記事的時候，媽媽就把她和爸爸的事情都告訴他了，所以他知道爸爸不是故意拋棄媽媽和他的，所以他不恨爸爸，更不需要他的懺悔。
相比於他對過去的內疚，他其實更期待聽他說對於未來的打算。
“我不怪你。雖然我在大人眼裡還只是個孩子，但其實我什麼都懂。”安安很認真地對關守恆說道，一張俊俏的小臉上寫滿了坦然。
關守恆看得吃驚不已，心中更是充滿了感動。
兒子不怪他，是因爲薄荷教育得好，可是他自己卻免不得怪自己！
“我一直很喜歡小孩子，但是安安，說實話，我不太喜歡現在的你。”關守恆坦白地說道。
聞言，安安一直努力保持平靜的小臉忽然大變，一雙明亮的眼眸也不可思議般地瞪大。
“很意外嗎？”
何止是意外？簡直是驚悚！
他不是一直很喜歡小孩子的嗎？那爲什麼又不喜歡他了？他是哪裡長得不可愛，還是腦子有什麼問題了，才這麼不被親生爸爸待見啊？
關守恆看着兒子那一臉怪異的表情忍不住有些想笑，他誤會他的意思了！
“安安，其實我的意思是，我不喜歡你這麼成熟懂事。因爲我覺得，小孩子就應該要有小孩子的樣子，天真一點，活潑一點，會任性，愛撒嬌，這樣纔好。而你這麼乖、這麼貼心，只會讓我覺得難過。看着你現在的樣子，我會不由自主地想起以前的自己，那種沒有童年，或者說是童年太短暫的經歷，其實是人生中的一種缺失。我這樣說你明白嗎？”
安安懵懂地搖搖頭，“不明白。”
他覺得這樣沒什麼不好啊！
關守恆苦笑一下，回憶着說道，“我以前也跟你一樣，覺得早點獨立沒什麼不好，可是當我長大以後，卻發現自己格格不入，沒什麼朋友，雖然不會活不下去，但是有時候會很孤單。
“不過我很幸運，遇到了你媽媽，我覺得她是我生命中的光明女神，雖然那時候我還很年輕，但我一下子就認定了她是我一輩子最鍾愛的人。當年要不是遇到你媽媽，我的人生還不知道會過成什麼樣子。或許我的事業還是會跟現在一樣成功，但我可能只是一部賺錢機器，永遠也體會不到什麼是溫暖，什麼是愛。
“所以安安，我不希望你跟我小時候一樣，我希望你和其他的孩子一樣，快快樂樂的，沒有任何負擔的，好好地享受你的童年和青春。”
安安一向自詡爲聰明的腦袋終於有點懵，只能怔怔地聽着。
事實上，從他記事開始，印象中就只有媽媽一個人對他說過類似的話，其他所有的人，比如老師，比如同學家長，比如鄰居，他們全部都是讚揚他懂事聽話，都恨不得他們自己家的孩子也跟他一樣聰明乖巧。
而現在，又有一個人這樣說了，讓他忽然有一種很想哭的感覺，因爲他感覺到了，這個生他的爸爸，對他不光是有親生的血緣關係而已，還有更深更多的打從心底裡的疼愛。
好吧，他承認，他非常非常感動。但是，他更感動的是，他剛剛在說起媽媽的時候，眼底的那種溫柔的力量。
雖然他現在還不懂愛情到底是一種什麼感覺，但是看到他說起媽媽時的那種表情，他竟然真的相信人們常說的那句話——愛情是偉大的！
可是……
“媽媽不太會照顧自己，也不會做家務，這個你知道吧？”安安詢問說道。
“當然，她連洗個碗都會打破。”關守恆再贊同不過了。
“沒錯，她對這方面完全沒天分。”安安陳述着事實。
“你想說什麼？”關守恆玩味地望着兒子。
安安頓時有一種被看穿心思的感覺，小臉上微微浮現出一層尷尬，不過他強撐着沒有退縮，而是選擇對上他懷疑的目光。
“我的意思是……你對媽媽的喜歡可能還停留在十年前，當初你們結婚還不到一年就分開了，所以對彼此的印象仍然還很新鮮，可是現在過去十年了，其實你未必真的瞭解她。”
關守恆有點懂了，卻覺得很好笑，忍不住調侃地問，“你的意思是，你媽媽現在會做家務了嗎？”
“怎麼可能？”安安忍不住翻個白眼。
“當然不可能，讓她做家務會比讓她背一本書更困難。”關守恆微笑着說道，語氣裡卻充滿了縱容。
安安點頭，表示贊同，但他心裡還是有點疑問，“我覺得你喜歡的還是以前的媽媽，我看過媽媽以前的相片，她的外表變化並不大，還是很漂亮，所以你很可能是搞不清楚自己的感覺，你想跟媽媽復婚，可能只是你想要圓當年的一個夢而已，可是一旦圓夢了，你說不定很快就會發現，那個夢其實一點都不美好，是自己想太多了而已，搞不好你沒幾天就會真的想離婚了。”
“婚姻不是兒戲！”關守恆認真地承諾。
“可是有一句話叫做——得不到的纔是最好的。”安安快速反駁，提出自己的想法，“你跟媽媽結婚的時間太短了，所以纔會一直惦記着，但說不定你們真的復婚之後，你很快就會後悔，就好像是我剛剛上幼稚園的時候，學校附近的超市裡賣很多種麪包，我當時最大的願望就是把每一種口味的都嘗一遍，可是我想要幫媽媽省錢，所以每天都只買最便宜的那種，因爲省三次，就可以又多買一個了，然後我就一直一直都很想吃那些其他口味的麪包，直到後來我和吳……”
安安險些說漏嘴，又連忙改口，“我和朋友幫了一個超市老闆的忙之後，那個老闆允許我們每天早上都可以去他店裡拿一個免費的麪包吃，然後我終於吃到了其他口味的麪包，可是我吃着吃着，就發現它們根本沒有我想象中的那麼好吃，都只不過是樣子好看罷了，營養的話還不如我之前吃的那種普通的好。”
關守恆聽着兒子的話，心酸無比，他在那麼小的時候就知道幫大人省錢了，連麪包都捨不得吃。
“那安安現在最喜歡什麼口味的麪包呢？爸爸去幫你買。”
“我已經很久都不吃外面賣的那種麪包了！家裡買了麪包機，我自己會烤，又便宜，又沒有防腐劑！”安安很驕傲地說道。
“這樣啊……”關守恆有點失落，不過沒關係，他可以親手給兒子烤來吃！
“安安喜歡三明治嗎？爸爸很會做那個，番茄火腿起司三明治，火腿奶酪三明治，燒肉蘋果三明治，還有素三明治，爸爸都會做，你喜歡吃哪種口味的？”
“素三明治？”安安忍不住對這個好奇，三明治裡不都要放火腿或是裡脊肉之類的嗎？怎麼還有素的？
“就是兩片吐司裡只放蘋果片、番茄片、芋泥、還有一些綠色蔬菜……”關守恆說着說着，便說不下去了。
這些年來，他一直只吃素，很多人勸過他，包括他自己也知道這樣對身體不好，可是心底的那個陰影作祟，他怎麼都改不了。
不過現在看到安安，他想自己的毛病或許能夠改正了。
關守恆的忽然收聲，當安安也幡然“悔悟”，頓時懊惱不已，他這是怎麼了，餓了不成？話題怎麼一下子轉到食物上面去了？
“重點不是麪包，ok？”安安忍不住翻個白眼，甚至一着急還飆出了英文。
關守恆連忙拉回心神，看到兒子那一副焦急懊惱的表情，忽然有點想笑，還是有些孩子氣啊！
不過，他可不敢笑，他知道兒子的意思，重點不是麪包，而是他想要復婚的理由。
“安安，其實我們可以拿麪包來當做比喻的，你剛剛不是說你吃來吃去，還是覺得自己一開始吃的那種口味最好嗎？其實我對你媽媽也是一樣，雖然我們分開了十年，但是我仍然記得所有關於她的一切，就好像是你現在已經開始自己做麪包了一樣，我也想把她好好地安放在家裡，親自照顧她。”
“這怎麼能一樣？媽媽又不是麪包！”
“只是一個比喻而已。”關守恆連忙澄清，“其實，你媽媽之於我，就好像是食物，沒有她的話，我會沒有力氣，沒辦法好好生活。”
“但是你回過頭來再吃同一種口味的食物，不會覺得乏味嗎？”安安很上道，同意他的比喻。
關守恆好笑地搖頭，“你的意思是，你媽媽很無趣嗎？”
其實，兒子的問題他自己也曾懷疑過，他懷疑自己是不是因爲愧疚纔對她產生憐惜，不放心她一個人生活，答案是no！
在他回國後，在他還不知道她的遭遇之前，他就對她死纏爛打不放了。
那時候他還以爲自己是一心想要報復，可其實，那不過是他爲自己找的藉口罷了，想要見她的藉口。
“怎麼會？媽媽有很多優點！”安安立即反駁說道。
關守恆贊同地點頭，“這個我知道。”
“那你說說看？”安安繼續考驗，並非他故意刁難爸爸，而是他必須得先確定，看他是不是還活在過去的記憶裡，如果他以爲現在的媽媽還是跟十年前的一樣，那就大錯特錯了！
如果在他還沒認清形勢之前，就跟媽媽貿然復婚的話，那以後的日子很可能會出問題，到時候媽媽怎麼辦，她肚子裡的小baby怎麼辦？如果媽媽以後還是會傷心，那現在乾脆不要復婚好了，最多他以後多辛苦一點，幫着媽媽多照顧一些小baby就是。
“你媽媽是個很驕傲、很固執的女人……”
“這不是優點吧？”安安忍不住打斷他。
關守恆忍不住笑嘆，“在我看來是優點，其實那就是她的真實性格，她很勇敢，也很天真，她認爲是對的事情就會不顧一切去做，那就是她的驕傲，因爲她相信自己是對的，而她的義無反顧其實就是她的固執，她的天真也並非是傻，而是她不屑於跟人斤斤計較。
“她很聰明，學什麼都很快。她是天生的公主，那跟她是否穿着漂亮的衣服無關。她很要強，對自己的要求很高，要麼不做，要做就做最好。她看起來很強悍，但內心其實很溫柔，只是不太會表達而已。她看起來很冷漠，但其實心地很善良，只是很少有人會相信而已。她做事情很果斷，雷厲風行，所以經常給人一種缺乏親和力的感覺，但她的心其實非常非常柔軟，她很喜歡小動物……”
說到小白，關守恆忽然頓了一下，心裡再次泛起疼痛。
“小動物？”安安好奇地問道。
很顯然，他對於小白的事情一無所知。
關守恆的心揪得更緊了，看來她沒有把小白的事情告訴安安，是不想兒子心裡難過，還是她難過得不想再提？或許，是兩者皆有吧！
“對，小動物，她很喜歡犬類，尤其是牧羊犬。”關守恆拿起茶杯，茶水微微涼了一些，他輕輕喝了一口後，壓下心頭的那股酸澀。
安安眨了眨眼睛，體貼地說道，“媽媽現在懷了小baby，不能養寵物。”
關守恆心中寬慰不已，安安真的很懂事，很會照顧人，他真的很感謝兒子，這麼多年來，幸好有安安陪着她。
“兒子，謝謝你！”關守恆真心實意地說道，大手也忍不住抱向了安安。
安安的身體一顫，被一個寬闊的胸膛包圍住。
那種感覺……很新鮮，也很奇妙！
擁抱這種事，他當然不是第一次，媽媽也經常抱他的，可是，爸爸的懷抱和媽媽的懷抱是不一樣的，媽媽的懷抱很溫暖，而爸爸的懷抱很堅實！
他的雙臂摟得他很緊很緊，他甚至能夠感受到爸爸急劇加速的心跳，一下一下，跟他的頻率融合在一起。
那是一種……父子連心的感覺，讓他的眼眶忍不住發熱。
安安用力眨了眨眼，偷偷地把眼角的那股溼意給掩去。
他用力吸吸鼻子，又用力嚥了下口水，然後才哽咽着開口，“vater！”
爸爸，德語。
關守恆微微一愣，這種他最最熟悉的外語，卻給了他一個措手不及。
他激動得說不出話來，眼圈迅速泛紅，淚水模糊了視線。
“[der]sohn！”兒子，德語。
安安的眼眶也忍不住潮溼，可他仍舊是固執地補充說明，“你不要高興得太早了，我暫時先這樣叫，以後每個星期一層考驗，合格一次我就換一種語言，直到最後最後，我纔會用漢語叫。”
關守恆哭笑不得，原來兒子是語言天才也不是好事！
“好吧，我願意接受你的考驗。但是安安，星期一我可以先帶你媽媽去領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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