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同時。
鏡頭移過黃宛然與秋秋的房間,穿越牀底下的水泥地板,來到樓下三層的屋子裡。
有一雙眼睛,正無神地盯着天花板,似乎感應到了秋秋的聲音。
她是玉靈。
同屋的伊蓮娜繼續熟睡,玉靈卻天剛亮就醒了過來,在泰北農村長大的她,從小養成了早睡早起的習慣。
窗外的霧氣正在漸漸散去,但那感覺依然繚繞於眼前,又像昨天清晨那樣充盈着心底。讓玉靈的身體越來越輕,整個人緩緩浮升起來,被森林中的露水和白霧包圍,回到那個十六歲的清晨。
被打斷了的回憶在繼續,還是那片最黑暗最詭異的森林。永遠不見天日的大榕樹底下,四周飄滿了腐爛的植物和動物的氣息,無法超度的亡魂們聚集於此,靜靜等待某一場天火降臨。
十六歲的玉靈,瘦弱的身體在筒裙裡顫抖,像貓一樣的骨胳之間,發出輕微的頓挫聲音。
因爲,她見到了一個英俊的十八歲的僧人。
“另一個世界。”
少年僧人平靜地說出這句話,他的嘴脣隱隱發紫,黝黑的臉頰異常削瘦,惟獨聲音是如此洪亮有力。
玉靈不知該如何回答,這才注意到在他的身後,還坐着另一個僧人。
那是個老年的僧人,老得都不知道有多少歲了,白色的長眉毛垂下來,臉上佈滿了皺紋和老人斑,皮包骨頭的樣子竟與骷髏差不多。
老僧入定?
他穿着一身破爛不堪的黃色僧袍,盤腿坐在一片經年累月的枯葉上,雙手合十放在胸前,眼睛閉着似乎還在苦思冥想。
那瀰漫在森林中的白霧,似乎就是從他身體裡發出的,正通過他周身不斷地飄出來。老僧瘦小的上半身卻挺得筆直,就連乾枯的十指也毫不含糊。整個人彷彿一尊千年前的雕塑,巋然不動在這陰暗的世界裡。
“他睡着了?”
玉靈小心翼翼地走到老僧跟前,雖然村裡也有許多僧人,男孩們都會在寺廟裡剃度出家,到了十六七歲再還俗成家。但眼前的這兩個僧人,一老一少,卻與印象中的僧人截然不同,難道這就傳說中的森林雲遊僧?
當她要伸出手去觸摸老僧的眉毛時,少年僧人走到她身邊說:“別!別碰他!”
“怎麼了?”
英俊的僧人面無表情地回答:“他回家去了。”
“回家?在哪裡?”
“另一個世界。”
玉靈不解地問:“又是另一個世界?”
“我們從‘另一個世界’來,又將回‘另一個世界’去。”
這句話雖然還是雲裡霧裡,但玉靈心裡卻隱隱了絲感覺,她打量着眼前年輕而英俊的臉龐,而看看地下盤腿而坐的老僧,輕聲問:“他是不是死了?”
“不,師傅圓寂了。”
圓寂——不就是去了另一個世界嗎?
不,是“回”了另一個世界。
再看那老僧恐怕有一百歲了吧,在這種險惡的森林深處,正是他命定的歸宿吧。
而從他身體裡飄出的白霧,是否是所謂的靈魂?
少年僧人腳下一晃,幾乎跌倒在玉靈身上。原來他已經不吃不喝,守在師傅身邊三天了,怪不得骨瘦如柴。
玉靈趕緊攙扶着少年僧人,他再也沒有力氣拒絕她了,兩個人互相依靠着走出森林,漸漸擺脫了黑暗和白霧,回到了稻田圍繞的村子裡。
村民給了少年僧人許多食物,村寺裡幾個膽大的僧人,由玉靈他們帶路進入森林,找到了圓寂的老僧人。他們就在原地將老僧人火化,骨灰還給少年僧人保管起來。
少年僧人的身體太虛弱了,他被迫在村裡休息了幾天。玉靈每天都來看他,爲他送些米飯和蔬菜。
他說從小就不知道父母是誰,是老僧人將他領養大了,帶着他在泰國各地雲遊化緣。他們屬於一支特別的宗派——森林僧,從十九世紀起就在泰國的森林中修行。但近幾十年來森林被大量砍伐,失去了家園的森林僧也就銷聲匿跡了。那位圓寂的老僧在五十年前,曾是泰國最著名的森林僧,他從未沒有接受過政府的饋贈,堅持在森林中艱苦地修行,遠離喧囂的塵世。而隨着森林的越來越稀少,老僧人也向越來越偏遠的地方雲遊,直到進入這片泰北最後的森林。
而這十八歲的英俊少年,則是老僧人最後的弟子。他在師傅圓寂前接受了衣鉢,可能成爲森林僧唯一的傳人。
玉靈看着他的眼睛,多麼漂亮而柔情的男人的眼睛啊,已經佔據了十六歲少女的心。
是啊,他才只有十八歲,完全可以像村裡的男孩們一樣,從寺廟裡還俗回家。
但少年僧人拒絕了她,他的生命是老僧人賜予的。他曾經在老僧人圓寂前發誓,要永遠留在森林裡修行,將森林僧的衣鉢傳授下去,在森林的最深處尋找世界的真諦。
三天後,玉靈流着眼淚送別了他。
她知道他的心裡也在流淚,只是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只因爲那身僧袍和森林裡的誓言。
一直送他到森林邊上,他終於回過頭來盯着她的眼睛,說:“我會記着你的,如果我還不能忘掉我自己的話。”
玉靈真想抱着他的肩膀大哭一番,但卻怔怔地站在那裡什麼也沒做,只有讓眼淚緩緩地打溼自己的手背。
少年僧人從懷裡取出一個小本子,交到玉靈的手裡說:“這是師傅留下來的,我把它全部看過並記在心裡,已經不需要它了,就把這個本子送給你吧。”
玉靈接過小本子揣在胸口,抹去眼淚目送他轉身離去。少年僧人再也沒有回頭,走入莽莽的森林深處,直到被落葉和藤蔓吞噬。
在那之後的幾個月,她每天都會在森林邊等待,期望那張英俊的面孔出現。
然而,玉靈從十六歲長到二十歲,再也沒有見到過這少年僧人。
他也回到另一個世界去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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