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 很久以前;某個月圓之夜,我失眠了,纏着應龍說故事。
那夜我記得很清楚, 原本紅色的月亮變成了白色;應龍說, 那是因爲一個叫嫦娥的女子傷了心, 斬斷情絲飛身上月。
因爲她凍了心, 月色也不復熱情。
應龍被我纏了很久, 無法,終於將我攬在懷裡,低低的說了起來。
很久很久以前, 有一個神族,他受到萬人愛戴, 人人都崇敬他, 仰視他。
可是他很寂寞。所有的人都仰視他, 所有的人都疏遠他。所謂的最尊崇,也意味着最被疏離。
這個神捉摸了很多點子讓自己不那麼孤單, 有一次,他終於喊上與他共生的神合力創造了另外一個神。會陪在他身邊的,讓他不再寂寞的神。他給那個神取了名字,交給他權利,尊崇, 甚至自己一切的一切。
可是被他創造, 給於一切的神卻更親近他第一眼看到的, 另外一個神。
這個神還是很寂寞, 於是他造出了很多很多的人, 在他的面前跑來跑去,聊以慰藉。同時他想, 有了事情要忙,他造出來的那個神便不會再離開他。他命他爲天君,意思是將天下都與他。只要他不再老是從自己身邊跑開,只要他不像別人那樣疏遠自己。
可是天君還是跑了,拋棄人類,拋棄天下,拋棄了他。帶着滅世的妖神,寧願墮天也不願意再見他。後來還收養了當年那個他親近的神族的女兒,爲了保護她,不惜跟自己爲敵。
那個被他創造,爲他珍視,最後卻背叛他的神,名字叫做天君帝俊。
千年前我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個如夜般讓人安心的懷抱裡。
他讓我留下,給我找來玩伴,一手將我帶大。
然後在我不容於世時,拿起長劍,出去跟人掐架。
這個人叫帝俊。
當伏羲的一劍貫穿帝俊的身體時,我忽然什麼都感覺不到了。
應龍,帝俊……我所珍視的人一個一個全都被伏羲奪走,離我而去。
我腳不沾地,飛快的衝向伏羲,一條火龍從手中飛竄出來。
伏羲的長劍還在帝俊身體裡面,一層看不見的牆將他圍住,火龍打在上面,發出一聲悲鳴,四面飛濺,片片消散。
我和伏羲離得很近,近到足以看見他的手沾滿帝俊殷紅的血,紅髮和黑髮絞在一起,分不清彼此;聽見他咬牙切齒的低吼:“你是我創造出來的,就算要死,也要死在我的手裡。”
帝俊漆黑的眼睛慢慢失去焦點,卻變得更加深邃,更加寧靜。
“不管你承認不承認,你還是最像我。”
我忽然覺得,其實伏羲也是很癲狂的。我試着轟開透明的壁障,在外面瘋狂的叫囂:“把帝俊還給我!”
伏羲緩緩的回過頭來,瘋狂的笑容都是那麼充滿生命力。
“你纔要把帝俊和應龍還給我。”
夕暉在後面緩緩的,安靜的吞噬着地面和地上所有的東西。雖然此刻的他沒有臉,但是可以感覺出他的動作非常優雅,就像一個教養極好的貴族,小口小口的品嚐着自己面前的盛宴。
伏羲眼珠一轉,忽然笑出聲來:“你恨我吧,恨我便殺了我,給帝俊和應龍報仇吧!”
我第一次展開跟應龍一模一樣的羽翅,飛撲下去:“你以爲我不會?!”
透明的壁障咻然消失,尖利的水劍刺向伏羲。他笑着並不躲閃,左手的劍鬆落在地,看起來好像挽着帝俊。
“不行!”灰色的霧氣驟然收縮,化爲一道紫光襲來。
夕暉!
很久以前我便覺着爲何大家的眼睛都是別的顏色,偏偏就我是金色;會不會是我的眼睛有問題。
可是刺痛的感覺,手裡消失的水劍和伏羲毫髮無損的身體,怎麼都不像是幻覺。
不會吧……我想到了千萬種可能,甚至想過女媧會突然出現掃我一尾巴,可是……
我瞪着他,怎麼看都不敢相信眼前的事情是真的。
“爲什麼,連你也要這樣對我?!”
第一眼看到那個紫色眼睛的妖孽時,我狠狠的被荼毒了。雖然他又兇又狠又愛欺負人,第一次見面還咬我;可是我仍然老是跟着他。
因爲他不一樣,他身上的氣息如果沒有我,會吞掉碰到的東西;他需要我。
長這麼大,他是第一個讓我覺着自己存在的最大意義不是浪費水和糧食的人。我和他在一起的時間那麼久,久到有時候我都分不清我們到底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他揹我回來的時候,兇巴巴的教我煮魚的時候,傻笑着向帝俊炫耀我的糰子的時候……
那時候我想,這就是一輩子了吧。
雖然他揪我的臉的確是狠。可是我還是揉着臉巴巴的自我安慰:不都說打是親罵是愛麼,天上地下,除了生我出來的應龍,總還是有個人不嫌棄我的金眼尖耳的。
可是……
夕暉恢復人身,戰場上的形式頓時逆轉。神族發現自己的主帥被攻擊,不要命的瘋狂進攻。風雨雷電躲過一劫,再次輪番上陣。
我咬住牙,夕暉竟然擋在我和伏羲之間。
“閃開!”
求求你閃開吧,這一點都不好玩!
夕暉不動,伏羲在他身後輕笑;安靜的笑容,好似帝俊。
“給我閃開!”我幾近瘋狂的展翼而起,眼角邊鹹鹹的淚水流個不停。
啊呸,真丟臉!真丟臉!
夕暉伸出手,眼神好像還有些傷感:“紅蓮,不要……”
“閃開!”
咆哮的水龍飛出,我恨恨的瞪着伏羲,胸腔裡全是陌生的感覺。像火一樣狂嘯着要噴涌而出的,是以往從未體驗過的怒意。
應龍,帝俊,夕暉……全都是伏羲,全都是伏羲!
就連我的誕生,也不過是爲了伏羲高興!
無風戰死,綠珠藍姬遇險,夕霧以一敵三……敵人如飛蝗一般撲來,女媧崩潰得太快,妖魔們開始在戰場上一隻接一隻的消失。
生平第一次我知道原來笑不止是開心的時候可以做出來,無比悽慘,什麼都沒有的時候也可以做出來。夕暉伸手擋住我的一擊時,我發現我是在笑的。
那一擊來的頗不容易,大概是我短短四千年生命中最完美的一擊了,身後的羽毛漸漸飛散,我的意識也漸漸潰散;我看着夕暉慘白的臉,心裡想,我還是不要說好了。不要說我恨他,保留點龍族的風度也是好的。
可是當那道特屬於他的紫色的封印在我的眼中漸漸潰散時,什麼優雅忍讓從容大度通通見鬼去!我腦子一熱,忍不住吼了出來:“夕暉你這混蛋,我恨你!如果可以,我再也不要看到你!”
小孩子氣的幼稚話語,卻是那時候我說的出來的最狠的一句。
說完我還有點習慣性心虛的想,這麼罵他會不會掐我呢?
嘁!怎麼可能!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在一間茅屋裡頭醒來。
低牆,硬牀,烏黑的門框。
唯一明朗的是一張眼睛笑得彎彎的臉,玉白長衫,風姿綽約。
“丫頭,你醒了?”
老烏龜是一隻多話而又總是講不到點子上去的烏龜。比如說吧,他明明有那麼多時間可以好好教我書字,卻日日捧個茶碗蹲在門檻邊上唾沫橫飛的跟我講什麼紅蓮啊妖神啊什麼的。
當時我正努力的握着毛筆對着面前的白紙愁眉苦臉。
老烏龜不厚道!竟然讓我把他說的全都記下來!
他說的速度又快,裡面高難度的詞彙出現的次數又多,什麼伏羲帝俊勉強都算了,白雉?那什麼嘛!白紙我面前倒有一張!
不過抱怨歸抱怨,每天聽老烏龜在旁邊翻來覆去的講,繞是我把耳朵闔上也難保沒有一兩句漏進去。於是某日我終於決定不再裝傻,把筆一扔兩手攤開趴在桌子上問:“那混沌也是的,怎麼就不讓他媳婦把伏羲一刀給了結了呢?還做那麼糾結的模樣,死相哦!”
老烏龜原本蹲在門檻上,聞言刷的飛進來做好,掏出摺扇啪嚓甩開,反手遮住下邊臉,目光深邃道:“這個問題問得好!想知道答案不?”
“……我忽然間不想知道了。”
老烏龜突然長身而起,一腳踩到凳子上啪唰啪唰將扇子搖了幾搖;清清嗓子架勢十足的說:“紅蓮爲何不能殺伏羲?要知當年紅蓮降世,乃是應龍藉助伏羲之氣完成;即是說那紅蓮身具伏羲、應龍二者之氣;應龍殞命,紅蓮已損一半真氣;若是伏羲再身亡,這紅蓮焉能保命?想那燭龍本就是司生死之神,箇中奧妙豈能不知?想那燭龍紅蓮相處甚久,熟知紅蓮最是個外柔內剛的,若明說紅蓮體內留着伏羲之血,只怕她死得更快;是以他纔會在戰場之上攔住紅蓮,所求實是保全她的性命!唉……”老烏龜眉頭擠成川字型做深沉狀嘆道:“想那燭龍原本自來自去,毫無牽絆;到頭來卻爲了紅蓮生生遭這一劫,唉,問世間情爲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唉!情之一字,真是害人!唉……”
我原本趴在桌上,聽到他這一連三個九曲十八彎的“唉”擡起頭,頗用力的往桌上一磕!
媽喲!痛得要死還沒暈成!造孽!
老烏龜一扇子點着我的額頭,皺眉不滿道:“我辛辛苦苦爲你解惑,你就這個態度?”扇子往前一點,正好戳到剛剛撞的痛處,我倒吸一口涼氣,老烏龜湊過來:“懂了沒?”
嘁!我撇撇嘴,本來就沒什麼疑問的,說的又不是我,我急個什麼勁?於是我也清清嗓子,直言不諱心裡的想法:“我就不覺得紅蓮是什麼外柔內剛。”
“哦?”老烏龜挑高一邊眉毛。
“竟然能吃道菜就把自己給賣了,我看她根本就是苦日子過多了,腦子缺營養傻掉了!”
“噗——”老烏龜立馬散功,變成畏縮的鹹溼烏龜。
我納悶的問:“噗什麼噗,難道你覺得她很聰明?”
“不不不,”老烏龜一疊連聲搖着頭:“她確實是傻子,大傻子,嗯,天下第一傻。”
“嗯!”這是老烏龜第一次如此積極的符合我的觀點,我心下很是得意:“燭龍有心卻顧慮太多,始終不肯將真心表白出來;紅蓮總是一頭熱的認爲自己喜歡啊喜歡,卻從未真正信賴過燭龍……”
我說的頭頭是道,老烏龜摸着下巴閉着眼睛不斷點頭。
“——兩人都是傻子!”
老烏龜睜圓眼睛,附和道:“極是極是!”
我就沒懷疑過他那日爲何突然轉性符合起我來,只是覺得很有成就感,興致盎然的抓起毛筆,一筆一劃的在紙上塗了兩個大字。
夕暉。
老烏龜湊過頭來驚訝的問:“你想起來怎麼寫字了?”
咦?我納悶:“這兩個字你不是教過我麼?喏,”我翻出紙來:“夕陽,餘暉,我只是把這倆字逗在一起而已。”
老烏龜盯着那倆字半晌,意味深長的說:“這兩個字……寫得實在是太醜了!”
我面無表情的看回去:“你見過我寫哪個字好看的?”
“呃——”老烏龜打個哈哈僵笑道:“看來外面天色也不早了,該備膳了;唔,你想吃什麼?”
吃——?我吞吞口水,嚮往道:“紫蘇煮魚……”
“啪!”老烏龜一扇子拍到我頭上恨鐵不成鋼道:“日日就只想着這個!你就這點出息!”
我捂着頭委屈的喊回去:“誰叫我剛醒來吃的就是這個?!你還說呢!小氣的要死!天天就給這個菜,有好吃的,拿出來呀!”
“呃,呵呵……”老烏龜收起扇子心虛的笑道:“哈哈,紫蘇煮魚好,多吃魚補腦……”
又是這個藉口!
我萬分鄙夷的瞪他一眼,認命的走下山去拔紫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