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老申對我們更加壞了。動不動就喝斥漫罵,逮着機會就罰廠規,全無香火之情。我已經給他罰了四個廠規,好幾百塊扔到了水裡。非但如此,他還開始剝奪我的權力,讓我不要再管人事方面的事,交由人事班長負責。保安方面也儘可能讓兩個保安班長多負責,我照看着就行了。
他不大惹得起吳主任,因爲吳主任深受廠長器重,所以就只好修理我。照這麼下去,我就快由總務組長變成宿舍組長了。
這件事很不對頭。但是我又想不出好的應對之策,而且他暫時還沒有要走的意思。這讓我十分頭痛。
這個時候,魏文馨又跑來添亂。她臉色蒼白、神情慌亂地跟我說,她的那個已經有一個多月沒來了。
真是什麼事情都湊到一塊了。
我懷着幾分僥倖說:不會吧?你以前有沒有不正常過?
魏文馨幾乎要哭起來:沒有啊,從來沒有過。都怪你,現在怎麼辦哪?
我那時還不大能理解男女性格的差異(現在也不敢說很理解),對這種驚慌失措的行爲很不愛看。我喝住魏文馨:慌哪樣?也不一定就是有了嘛。過幾天先跟你去醫院檢查一下再說。
魏文馨說:有什麼好檢查的?還不就是……就是……
畢竟女孩子面嫩,一陣也沒有就是出個名堂來。
我本來心情奇劣,想要再喝斥她幾句,想想她可能懷了我的小孩,我不能這麼心肝全無,又轉而安慰道:先別急。過幾天帶你去檢查了再說。真有了也不用擔心嘛。
魏文馨想了想,蒼白的臉色變得血紅,跺着腳說:要真有了怎麼辦?我……你……我們要趕快結婚。要不,要不我怎麼見人啦?
我又煩躁起來,揮了揮手:我做的事情我負責,等檢查了再說。
其實我也知道檢查的結果多半就是有了。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應對。我現在可還沒做好結婚的準備。
檢查結果一如所預料的,魏文馨懷孕了。醫生診斷懷孕大約五週。
確診了懷孕,魏文馨倒不驚慌了,默默跟着我走出醫院,一句話不說。我倒希望她說句話,就是發發牢騷也好。那就表明她想跟我共同解決這個問題。現在這樣子,就是說全看我的了。情形相當不妙。如果我真拿了主意,而這主意又不合她的意,她就會跟我掉眼淚。女人這件化學武器就是厲害。
我得想想。
我那時不打算結婚。有許多原因。首先,我只有二十五歲,魏文馨剛滿二十一歲,結婚好像嫌太早了點。如果在農村,這個年齡不但足夠結婚,而且有點大齡了。但是我已經出來了,雖然只是打工,也自覺見多識廣,算個城裡人,應該以城裡人的眼光來看問題。其次,我和魏文馨的事情還沒有同雙方家裡說過。我在家裡是長子,這麼不聲不響地帶個外鄉女孩子回去(在我們那裡,不是一個縣的就可以稱爲外鄉人),說是我的老婆,恐怕有點不妥,會被老爹老媽修理;魏文馨估計跟她家裡提起過,但我還沒有去過她家裡,就這麼把她家小女兒拐走,於理不通。要去她家裡,這筆開支小不了,非得和老爹商量不成。接下來,我以前沒結過婚,對婚姻不甚了了。人就是這樣,對於自己不瞭解的事情懷有一種本能的畏懼。在我看來,成家立業生孩子這樣的事情非常重大,一時恐怕難以承擔。
最後,也許是最重要的一點,在我心裡,還並沒有完全確定要娶魏文馨做老婆。我覺得可以再挑一挑。如果是花蕊,我可能就不猶豫了。
這麼想着,我竟然有點惱恨起江時虎來。假如花蕊是別人的女朋友,我早就動手搶了。都是這小子!
當然,要是我黑心些,現在也還可以搶。可是魏文馨已經懷了我的小孩,就這麼一腳把她踢開,再搶了好朋友的女人來做老婆,未免有點過分。我自己覺得雖然不是什麼好人,總不至於壞到這種地步。
這些事情在我腦袋裡轉來轉去,轉得我頭都要暈了,尿也脹起來,還是沒有拿定主意。不知不覺的就快到了廠門口,我胡思亂想着直往裡走,魏文馨卻不動了。
不知什麼時候,她又拉住了我的手。她不動,我自然也走不了。
我問:怎麼啦?
她看着我不說話。
我愣了愣,纔想起還沒給她個說法。這一瞬間,我決定說服她不要這個孩子。
人往往爲一件事情左思右想,絞盡腦汁也拿不定主意,卻在錯愕的瞬間作出決定。至於對錯,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但是這個決定不能在大路上跟她說。我估計她不會同意。要是尖叫起來,可不好玩。
我說:去公園坐坐。
她點點頭。
我們這裡有兩個公園,一個在工業區,比較大,裡面電影院、小吃街、服裝城、溜冰場、遊樂園什麼的一大堆,弄得花不像花草不像草,擠擠嚷嚷的,吵得人頭暈。另一個在本地人的生活區,純粹就是個休閒的去處,小是小點,但是清靜,風景不錯,合適談話。
我們去了那個小公園。
在公園裡的一叢小樹下,四周無人,我把剛纔提到的那些理由一一擺出來。當然關於花蕊的那點沒說,我還不想找打。魏文馨一一給予反駁。以下是她反駁的話。
“婚姻法規定二十歲就可以結婚,我們已經超過了。我姐姐十八歲不到就嫁了人,今年二十五歲,大小孩都滿了六歲。我兩個哥哥結婚時也沒滿二十二歲。”
“你家裡和我家裡,只要我們自己願意,我想他們不會反對。要是我們下個月請假回去說,也還來得及。先去你家再去我家。”
聽我說到害怕結婚的事,魏文馨忍不住笑了。也許她覺得這一點根本就不值一駁。不過爲了表示對我客氣,她還是說了一句。她說:“也沒見過被結婚嚇死的。”
她的反駁句句在理,我直無話可說。奈何我當時就是不想結婚。
談話不歡而散,我們差點吵起來。最後魏文馨哭着跑掉了。跑掉之前扔下一句話: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不喜歡我早點說,幹嘛騙我?
我獨自在公園裡呆坐許久,抽了七八支菸,決定約花蕊出來談一談。表面上是要她勸一勸魏文馨,實際是想看看她的態度。可是,如果她的態度也跟我一致,難道我就能下定決心追她嗎?
我不知道。一點都不知道。
花蕊來的時候,穿了件式樣古怪的旗袍,長不過膝,露出潔白無疵的兩條大腿(可能是待在工廠時間長,陽光照得少的緣故),儀態萬方,性感無比。身材好的女人就這樣,穿麻袋都性感。
如果是平時,我一定死盯住她看。我經常這麼看她,只避開江時虎和魏文馨。她也習慣了,大概不止我一個人經常這麼看她。但是我現在沒心情。我頭痛。
我把事情跟她說了說,然後問她的意見。我跟她講這些事,一點不害燥。撇開我暗戀她這一條不談,我們倆的關係相當鐵。我完全可以信任她。
花蕊靜靜地聽完,反問我一句:你自己的意思呢?
我煩躁地說:我在問你的意見。
花蕊長長吁一口氣:文馨是我的好朋友,我當然是希望你們兩個早點結婚。
我說:什麼話?難道我跟你不是朋友?
花蕊說:你當然也是啊。所以我覺得不大好辦……
我說:有什麼不好辦?說不定我也想結婚呢?
花蕊笑起來:那你叫我出來幹啥子?顯你的本事?
我也笑了。我以前過於關注她的胸脯和屁股,現在看來,“胸大無腦”這句話用在她身上不大合適呢。我拍了拍身邊的草地,示意她坐下來。她就坐下來,落落大方。我第一次跟她捱得這麼近。她身上只有洗髮水的味道,不像魏文馨,有一股淡淡的艾香。但是洗髮水的味道也相當好聞。這裡面有點情人眼裡出西施的意思。我費了好大勁才忍住不去抱她。
我把自己的想法都說出來,比跟魏文馨還要說得詳細(當然,關於想要她嫁給我這點,沒說)。這很正常。因爲她暫時是局外人,我可以不必隱瞞。
她一直微笑着聽我說。我每說完一條理由,她就予以評論。她的評論很簡潔,只有兩個字或者四個字。她說:屁話!或者說:都是屁話!
等到所有的屁話都講完,她警惕起來,站起來走到我對面,看着我,認真地說:你是不是不想要文馨?怕我不明白,又補充道:我的意思是說,你現在不打算結婚,是不是以後也不打算娶她做婆娘?
我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她說:我怎麼就聽得是這個意思?你是不是看上其他女人了?
我大吃一驚。仔細想想,我沒有這麼說過啊,她怎麼就聽了出來?女人的直感真是厲害!
我當時就犯開了糊塗,在想要不要乾脆把話跟她挑明瞭。想了一陣,還是沒敢說出來。時機不對。於是掩飾說:你誤會了。我只是現在不想結婚。你想想看,現在老申盯我盯得那麼緊,我要是請假回去辦這些事,沒準就不用回來了。總務組長的位置早給人家頂了去了。
關於老申刻意跟我過不去的事,我和她提起過。花蕊點點頭說:這倒是。
她也知道,總務組長的位置對我很重要。包括對我身邊的親戚朋友老鄉都相當重要。如果我被幹掉了,起碼有好幾個人要跟我一塊回家。
花蕊想了想,說:我可以去勸勸文馨,估計勸得通。不過……
我說:不過什麼?
花蕊說:不過你要有良心。
我笑起來,慢慢點上一支菸。如同一個拙劣的卡通面具着了火。
她說得對。我應該要有良心。做人還是要有點良心纔好。
八
魏文馨哭了好幾天,終於接受了花蕊的建議,但我一點不高興。我感覺她不聽我的聽花蕊的,讓我很沒面子。到底她想嫁給誰?
面子之外,現實的問題也讓我高興不起來。魏文馨做過人流之後,身體一塌糊塗,老是不乾淨,幾乎沒辦法上班。
我本來是想要花蕊陪她上醫院的,我還沒結婚,做這種事情覺得像做賊。這證明我本質上還是樸素的勞動人民。但是花蕊不肯。她說兩個女的去醫院動那種手術更像做賊,而且沒有男人在旁邊,說不定魏文馨會隨時暈倒。她是魏文馨的知己,這麼說一定有道理。
去醫院的路上,魏文馨神情緊張,臉色前所未有的慘白,渾身發抖,一副待宰糕羊的樣子。彷彿我是南美洲的土著酋長,就要把她交給大祭師去獻給太陽神。
如果我是真正的職業文人,就會裝得眼淚秧秧,大發一通“女人啊,你的名字是弱者”之類的感慨,然後把她扔進手術室,一個人跑去喝酒慶賀。
但我是個打工仔,行爲不端,心腸剛硬。覺得既然生而爲女人,就應該做好隨時挨刀的準備。如同我們男人要做好隨時捱罵的準備一樣。
不過,話雖這麼講,看到一個曾經在我身下快樂地抖個不停的女孩如今在我身邊害怕地抖個不停,也難免要生出一點惻隱之心,禁不住就要說出“不做了,我們回去結婚”之類的危險話語來。
還好,總算懸崖勒馬,忍住了。
在手術室外等待時,魏文馨更是緊張,下意識地死死揪住我的衣服,一刻也沒放鬆過。
魏文馨的恐懼在進手術室的那一刻發揮到極至。她一步一步走進去,步履鏗鏹,神情莊嚴肅穆,如同赴火刑的聖女貞德。但是我想那些醫生護士絕不肯承認自己是侵略者兼劊子手。
按魏文馨後來的話說,簡直就像要死了一樣。
有過這種恐怖的經驗,就難怪她以後每次都要我戴套了。如果我要她用避孕藥,她就非常擔心,怕得要死,全無興致。弄得我也跟着興味索然。
前面已經說過,魏文馨手術後像個沒補好的水壺,老是漏水。鑑於她以後有非常大的可能成爲我的老婆,這次手術的結果令我頗不滿意。我甚至懷疑醫生因爲我們是打工仔就特意把手術做得很馬虎。當然這種懷疑毫無道理,非常無端。但是,這種自卑甚至自憐的心態,在打工仔中存在相當普遍。因爲我們本就是極其弱勢的一個羣體,自卑或者自憐都屬正常。
其實很可能是魏文馨體質弱。無論是誰,只要長年待在工廠裡,體質都好不到哪裡去。
不管是什麼原因,總之魏文馨的身體成了這個鬼樣子,如果繼續讓她每天上十個小時以上的班,吃大食堂的伙食,就等同於謀殺。
我的意思是乾脆讓她辭職回家去養一段時間。但是魏文馨不肯。我也不勉強。我估計她是擔心一回家之後,我就去同別的女人好了。我們現在還沒結婚,什麼都不是,她不願意冒這個險。
但是聽了魏文馨對花蕊講的話後,我就感到慚愧,覺得有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魏文馨說我們遲早要結婚,她不想讓我一個人去賺結婚的錢。
商量的結果是給她請二十天病假,在外邊租間房子住下來,小鍋小竈的,每天弄點合口味的東西吃,給我洗洗衣服,看看電視什麼的。二十天之後要不要上班,看她的身體狀況而定。我本來對這個主意持保留態度,因爲這樣一來,我和她就算正式同居了。在別人看來,跟結不結婚沒什麼差別。她鐵定是我的老婆。但是她跟花蕊都贊成,二比一,我同不同意無關大局。
所謂“禍福難料”。我們當時誰也沒想到這麼做會導致我跟花蕊“私通”。
魏文馨在外邊住着,心情愉悅,對我也加倍溫柔。這女人確實是把居家過日子的好手,把一切都料理得井井有條。雖然只是一間小房子,但是裡裡外外乾乾淨淨,很有家的味道。尤其她燒得一手好菜,吃得我滿嘴流油,舒暢無比。江時虎和花蕊自從吃過一次,食髓知味,隔三差五的往那裡跑,安慰安慰自己清湯寡水的腸胃。特別是花蕊,只要有一點時間就會跑來,在旁邊指手畫腳,指點魏文馨炒菜。她炒菜的技術跟魏文馨搓麻將的技術旗鼓相當,所以時常給魏文馨從廚房趕出來。她也不以爲忤,跑到外邊大呼小叫的跟我們聊天。若非她晚上不在這裡睡覺,我還以爲自己成了阿拉伯酋長,娶兩個老婆的那種。
有了這段時間的調養,魏文馨的身體漸漸變得好起來,臉色紅潤,胳膊腿上的肉多了一些,也不漏水了。我想二十天就能養成這個樣子,要把一些想增肥的有錢人羨慕死。
後來魏文馨去上班,房子也沒退。因爲我們置辦了一些用具,比如電視機、影碟機,還有桌子凳子櫃子之類,退了房子沒地方放。最關鍵的是,我漸漸適應了這種生活。每天下班後衝個涼,往牀上一躺,抽菸、看書看電視,其它什麼事不用管,相當愜意。看來結婚後的生活也不是想象中那麼糟糕,我的畏懼感大大地消退了。
這當然要歸功於魏文馨。有時看着她小小的身影,忙進忙出,一副相當滿足的樣子,不禁生出幾分憐愛之心,覺得應該好好待她,漸漸把暗戀花蕊的心淡了些。如果一直這麼下去,我想我能證明自己是個好人了。
然而廠裡的事還是那麼煩心。老申這個傢伙愈來愈變本加厲地“迫害”我。他認定我是吳主任最得力的臂膀,一心一意要把我砍掉。那時我已經不管保安,成了名副其實的宿舍組長。我加倍小心起來,也不幹介紹人、偷換籤呈這種勾當,免得授人以柄,讓老申逮住機會打包我。
但是種種跡象表明,姓申的幹不長久了,這是“最後的瘋狂”。就像RB人一九四四年想要打通大陸交通線一樣,註定要在GZ的崇山峻嶺裡碰得頭破血流,留下遍野的屍體。
我有時實在鬱悶無比,就找吳主任訴苦。如果是在他房間裡,他就照例要拿出酒來(白酒,度數不高),讓我喝一點(不敢喝多,怕被老申聞到酒氣),拍着我的肩膀說:兄弟,再忍一忍。我聽柳眉(廠長助理)說,廠長已經非常討厭老申,正在向臺灣彙報。我看不用多久,老申就該走路了。
吳主任的消息果然可靠。大約在一個多月後,老申被通知到會計課領薪資。
老申回到總務課跟吳主任移交工作,倒也沒垂頭喪氣,依舊挺胸收腹,一顆小平頭依舊昂着,只是態度和善多了。
大家都各做各的事,儘量裝作什麼事也沒發生。但是很難,都忍不住要時常去瞟一眼。畢竟,我們太希望這個人離開了,簡直可以和伊拉克戰爭前美國人希望薩達姆離開伊拉克一樣,心情迫切。如今美夢成真,其高興的程度無法言喻。
倒是吳主任挺平靜,保持着慣常的對主管的禮貌,甚至一再邀請老申去外邊聚一聚,一起喝個酒,以作去思。
老申沒大好意思應承。
我後來問吳主任是不是故意逗老申開心。吳主任說不是,他真想請老申喝酒。我就大惑不解。這不是有毛病嗎?
然而吳主任說,之所以請老申喝酒,是想表明一種態度。表明我們跟主管關係融洽。讓人家都知道我們是很大度的,這對處理跟今後總務主管的關係有好處。
吳主任說:兄弟,你以爲我們使的那些絆子真的沒人知道?人家也不是傻的。廠長都找過我,要我好好配合老申工作,不要鬧矛盾。
我聽着,出了一身冷汗。吳主任到現在才把這些話告訴我,可見他還是姓吳,我還是姓羅。
老申走人沒多久,就趕上過年。廠裡照例要舉行聯歡晚會,我忙得暈頭轉向。這個時候,我又從宿舍組長變回總務組長。
花蕊她們品管課出了好幾個節目。其中有一個歌伴舞,花蕊是主唱,另有四個人伴舞。魏文馨也在其中。魏文馨本來死活不肯去。她害羞。後來我鼓勵了她一下,她就猶猶豫豫地去了。我說:你去嘛。我的老婆難道比別人的差嗎?
輪到她們表演時,花蕊穿着火紅的長裙,盤起頭髮,往舞臺上一站,鐳射燈下,簡直風情萬種,讓許多男人看得口水飛濺,鼻血橫流(其中包括我)。當然,一身黑色緊身衣的魏文馨也不錯,玲瓏剔透,看上去青春活力無限的樣子。但花蕊是主角,自然不如她搶眼。
如你所知,工廠的文藝水平都很業餘,花蕊的歌喉也就一般,只得了個三等獎,獎品是一臺VCD機。大家還是開心得不得了。五個人沒辦法分,江時虎乾脆掏錢買下來,送給花蕊。
這些都沒什麼,關鍵是要有過年的氣氛。要知道,我自從出來打工,四年間只回去過一次。花蕊她們也大致如此。據說她們SC人,居然有在外邊打工九年不回去的記錄,簡直有點匪夷所思。不過聽花蕊這麼說的時候,魏文馨的眼淚都快要流出來了。
那時我們在吃年夜飯,就我們四個人。
以前的年夜飯,我通常是跟吳主任他們一起吃,一大堆HB老鄉。間或也有一兩個其它省份的人,不過關係都很鐵。如果不值班的話,吃完飯就搓麻將,打通宵。無憂無慮,但是也沒滋沒味。所以這次年夜飯,我謝絕了所有邀請。
我要陪老婆。我跟邀請的人說。
大年三十這一天,我在總務課值班。值完班回到租房裡,是八點鐘的樣子。魏文馨已經準備好豐盛的年夜飯,花蕊和江時虎打下手。本來江時虎也想學我的樣,躺在牀上看電視,但是花蕊不讓,江時虎只好慢吞吞起來找些剝蒜頭之類的雜活做。正如我曾經笑話的那樣:你要不成爲妻管嚴,真是沒有天理。
我們四個人圍成一桌吃飯,聊天,看中央電視臺的春節聯歡晚會。這個晚會近年來老受各方批評,但我們還是覺得不錯,挺熱鬧的。再說了,不看這個,也沒其它東西可看。
菜很豐盛,手藝也相當不錯,但大家的胃口似乎都不太好。我主要是喝點酒,江時虎和花蕊陪着喝點紅酒,魏文馨喝飲料,菜幾乎沒怎麼動。
吃着吃着,魏文馨的眼淚突然流下來。大家都慌了手腳。魏文馨哭着說:我……我好想家,想我媽媽。江時虎附和道:我也是。過年啊,別哭。花蕊不說話。我連忙掏出手機,撥通了魏文馨家附近小店的電話(她家在農村,負擔重,還沒裝電話)。
跟老爹老媽講着話,魏文馨的心情又有了些好轉。後來紅着臉對我示意,我明白她的意思,就接過電話來,叫了聲伯父伯母,一口氣說了許多拜年的話,又拍着胸脯,一迭聲的保證魏文馨有我照顧,要他們只管放心。講完這些豪言壯語,居然臉不紅氣不喘,我就自覺頗有長進,離吳主任又近了一步。
等江時虎和花蕊也給家裡打過電話,氣氛忽然變得大好,有了過年的味道。胃口也開了,猶如風捲殘雲似的吃了個湯水淋漓。
這次年夜飯,決定了兩件重要事情。其中之一是過完年,我帶魏文馨回家一趟,見見雙方的大人,把事情定下來。
在我們商量這件事情的時候,花蕊極力支持,出謀劃策,一副爲朋友兩肋插刀的樣子。但我總覺得她太熱情了些。
另外一件事情的決定帶有很大的偶然性。吃完飯,大家玩撲克牌(拖拉機),魏文馨和我一邊,江時虎和花蕊一邊。魏文馨跟江時虎的水平都不怎樣,玩起來沒什麼勁,聊天多過打牌。
魏文馨突然對花蕊說:乾脆,過完年你們也搬出來住算了。
花蕊毫無準備,難得鬧了個大紅臉,搡了魏文馨一把,嗔道:你胡說什麼啊?然後瞟了我和江時虎一眼。江時虎咧開嘴巴“呵呵”地傻笑,臉比花蕊還紅。
我心裡“咚”地一聲,像是被針紮了。儘管我早知道他們也上過牀了,這麼當衆說出來,仍然讓我難受,而且這種難受還不能有所表露。我乾笑着,打了個“哈哈”。
魏文馨絲毫沒有覺察到有什麼異樣,繼續發揮:我們可以合夥租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帶單獨廚房和衛生間的那種。也不貴,才五百塊一個月。
這個主意讓我怦然心動。大家住在一套房子內,應該有很多機會實施我的計劃。於是立即附和道:對啊,比分開租房子還要便宜。
魏文馨充分展示了她作爲準家庭主婦的精明:便宜倒不見得,只是幾十塊錢的得失。不過很多東西可以共用,煤氣爐、廚具都只要一套,電視機就放在客廳裡。再買個洗衣機就很齊全了。
花蕊叫道:少胡說八道。出牌,出牌。
我不理她,對江時虎說:哎,你是一家之主,表個態吧。
花蕊撇撇嘴:他一家之主個屁,我說了纔算數。
我說:好啊,那就你來決定啦。怎麼,怕魏文馨佔你的便宜?放心,以後你負責買菜,她負責煮飯。
花蕊叫道:亂講,屁話。我是那麼小氣的人?住出來就住出來,我怕什麼?一邊說一邊突然抱住魏文馨,把她按倒在牀上。兩個女人鬧成一團。
後來花蕊說:我早就知道你不懷好意。
我說:真是冤枉。這是魏文馨的主意,又不是我提出來的。但說起來聲如蚊吶,明顯底氣不足。
九
我跟魏文馨過完年回了一趟家。我老爹老媽對她很滿意,覺得她文靜、秀氣、會當家,是個好媳婦仔。她家裡人對我的評價也不錯,認爲我高大、體面、能說會道。而且也是HB人,離家近,這讓他們大爲放心。因爲他們村裡,有許多女孩子在外邊打工都嫁了遠地方的人,什麼SCHN,生活不習慣,整天想家,受了男家欺負也沒個地方說去。見個面都難。真是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
其實也不是每個嫁出去的女兒都會受男家欺負。只是“兒行千里母擔憂”,做父母的總是特別操心些。
但是魏文馨最想辦的一件事卻沒有辦成。我老爹不同意我們馬上結婚。原因與計劃生育有關。
我是長子,我老爹十分希望我能生兩個小孩,最好是兩個兒子。在我們HB農村,始終有男丁多勢力就大的觀念。我說現在小孩難養,兩個小孩讀到大學畢業不知要花多少錢。老爹就生起氣來,罵道:我們種地也把你們三個養大了,你還讀了中專。你們兩個人工資加起來兩千多塊一個月(好大的數目),怕養不起兒子?你們不養,我來養。
現在大家知道了,我跟我老爹個性一模一樣,火爆霹靂,獨斷專行。我打小就怕他,所以除了唯唯喏喏外,別無選擇。
但是在我們老家,計劃生育抓得特別緊,我要想名正言順地生兩個小孩,全無可能。唯一的辦法就是偷生。然而做超生游擊隊也有很多種做法。有些很隱蔽,不大容易被查到。有些方法就粗糙,一不留神被發現了,那就流產、拘留、罰款都有份。
先生小孩後結婚就是比較隱蔽的一種。在此特別申明,我只是老實講故事,決沒有教唆逃避計劃生育的意思。
反正魏文馨不是我們當地人,我們又都在外面打工。只要我們不聲張,誰能知道我們躲在外面生小孩?等我們生了第一個小孩,找人幫忙帶着,再辦結婚登記,領準生證,就可以達到目的。自然這中間有許多關節要疏通,送禮跑關係是必不可少的。至於如何打通關節,我就不能再說了。否則罪責難逃。
當然,這個計劃要順利實施,還必須要徵得魏文馨家裡的同意。爲此我老爹親自準備禮品,說是要同我一道去見見老親家。被我攔住了。
我在想,人家連我都還見過呢,也不知道同不同意。就這麼倆父子冒冒失失跑去商量生小孩的事,而且一生就是兩個,未免唐突。
老爹想想也是,就打住了。但是一再吩咐我要說明這個意思。這關係到我們老羅家的香火,乃是“千秋大業”。
結果是我老着臉皮說了,她家兩個老人眉開眼笑,把頭點得像一隻,不,兩隻啄木鳥。在他們想來,她家“四妹”爲我老羅家生孩子越多,地位越牢固。她老媽還說:到時候“四妹”回家來生,我來給你們帶。
自始至終,魏文馨沒發表什麼看法。按她自己的話說:輪不到!不過她也沒啥意見。她所受的教育,跟“父爲子綱、夫爲妻綱”也差不多少。
我們回來後,魏文馨心情愉悅,氣色相當好,反覆催着花蕊一起去看房子。她當時想,自己要懷小孩了,有花蕊做同居室友,也好有個照應。她對我不大放心。
她原本以爲我很細心,會體貼人。但是後來發現我大男人主義嚴重,很有點靠不住。
花蕊信守諾言,倒沒怎麼推脫。兩個女人家幹這些事情效率頗高,很快就看妥了房子。我們裝模作樣地翻了翻掛曆,按照那上面的提示選了個“黃道吉日”,喬遷新居。一些鐵哥們來湊熱鬧,說是鬧新房。本來不苟言笑的吳主任開了句玩笑:喂,你們晚上要小心,不要把老婆搞混了。
後來事實證明他的預見有百分之五十的準確性。我就搞混了。
如你所料想的那樣,我跟花蕊的“姦情”就是在這套房子裡發生的。關於“姦情”這樣的評價,我是不大同意的,但是魏文馨堅持這麼說,我也懶得反駁。
當然,也不是住到一起我們就迫不及待地上牀。這樣的事得有個過程。開始的時候,我們在一起日子過得不錯。花蕊和江時虎買菜,魏文馨做飯,我負責把剩飯剩菜全部吃光,分工協作,滿像回事。
但你不要以爲我們跟真正意義上的居家過日子是一回事。工廠的作息時間還是那樣的,我們不可能一日三餐都在“家”裡吃。只是在晚上下班後做一頓飯吃,改善一下。通常是在十點鐘之後。菜就在超市裡面買一點。如果加班時間超過十二點,超市都關了門,我們又沒有冰箱,就只能下點麪條。
這種合居也有不方便的地方。比如沖涼。GD地方熱得難受,太陽像是貼在背上,不沖涼肯定沒辦法睡。房間裡只有一個衛生間,我們四個人必須排隊。通常是我們男人先衝,衝完看書看電視。她倆要收拾完屋子才衝,沖涼之前還要洗衣服。一切搞定,就輪到她們看電視。看什麼臺哪個頻道就跟我們全無關係,得由她們說了算。這個時候我很自覺,反正我不怎麼愛看電視。江時虎有時看到一半被打斷,就要和她們爭,結果當然可想而知。後來他學乖了,儘量和她們保持一致,看同樣的電視劇。
這些都沒什麼。尷尬事是衝完涼後的着裝問題。我人胖,怕熱,以前和魏文馨住時,衝完涼光穿個褲衩。現在不行了,得穿齊整。但是我不習慣,要這樣的話,風扇得給我一個人用。後來也不能堅持了,就穿個大褲衩,光着膀子晃來晃去,滿身肥肉像跳舞一樣。花蕊偷着笑,魏文馨罵我不怕醜。我就一臉壞笑:怕什麼,反正都不是外人。你還怕人家沒見過?
這話就是調侃花蕊了。她就跳起來打我。後來都習慣了,江時虎也不時把一身排骨亮出來,弄得我老是爲了清蒸還是紅燒傷腦筋。再後來,她倆也不怎麼注意了,有時就穿個睡衣。我自然要趁機會亂瞄花蕊的前胸。從她領口開得低的睡衣裡看露出一小截白白的rufang和深深的乳溝,偷着咽口水。
我們也吵架。我跟魏文馨吵,江時虎跟花蕊吵,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反正國家大事輪不到我們吵。一般這些爭吵都能很快平息。有兩個原因。其一是在我們的組合中,都有一個人明顯處於主導地位;其二是隻要有一對吵架,另外兩個必定前來勸解。
我們吵得最多的事是我喝酒。
我其實並不愛喝酒,但是我要應酬。我們在總務課做的,時常要應付各種飯局。不是我們請人家就是人家請我們。這是生存的必要。如果不去應酬那些朋友或者有來頭的人,以後辦事就不方便。
到了酒桌上,大家都拼命的灌別人,好像不如此不足以表達彼此的友誼。又好像明天要發佈禁酒令,再不喝就要沒機會了。
我經常被灌得不成樣子,半夜裡東倒西歪地回到住處,癱在那裡像一堆爛肉,怎麼也扶不起。有時更不像話,吐得一團糟,讓魏文馨收拾老半天,還要熬湯給我醒酒。她又懷着小孩,聞到酒味就噁心。所以她經常是一邊罵一邊着急一邊乾嘔一邊流眼淚一邊做這些事情。
這時候花蕊就趕忙爬起來,胡亂披件衫子來幫手。有時還要把江時虎也叫起來,三個人費盡力氣才能把我弄到牀上去。
現在你知道爲什麼每次我酒醒之後魏文馨都要跟我吵架了。但那時我頭痛欲裂,嗓子眼裡幹得直往外冒煙,感覺有八十個金甲力士用穿着皮靴的大腳在踢我的心臟,聽不進她的金玉良言也就在情理之中。
但總而言之,比起一個人住在廠裡,這種生活是幸福的,讓我們滿足
幸福生活大約在九個月之後結束。那時魏文馨的肚子已經比我的還大,她老媽在電話裡一迭聲催着“四妹”趕快回家去生。本來離預產期還有兩個月,考慮到是頭胎,她的體質又不健壯,安全起見,所以我請了半個月假,把她送回去了。
我們的房子沒有退,因爲魏文馨說幾個月後就要回來。她不放心我住到廠裡去,怕沒人照顧。而且搬來搬去的也很麻煩。她走的時候,一再拜託花蕊照顧我,特別要勸我不要多喝酒。就是在家生小孩坐月子的時候也是電話不斷,盡說這些婆婆媽媽的事。好像我一娶老婆就突然變成了個白癡,什麼事都不會做了。
魏文馨走後,花蕊義不容辭,承擔了做飯的義務。但是她手藝奇差,又喜歡做些SC口味的麻辣,偏又做得不地道,時常吃得我和江時虎呲牙咧嘴,面面相覷。這時候她就會搔首弄姿,一副不好意思的樣子。要是我們呲牙咧嘴的程度過了火,她就要衝衝大怒,把我們罵一頓,然後在魏文馨打電話來時嚷着要她趕緊回來,說是這兩個老爺伺候不了。
後來就換成江時虎做菜,雖然手藝是同樣不敢恭維,但至少不用吃不正宗的麻辣味了。奇怪的是,他們從來不要我做飯菜,好像一個個都是中央情報局的特工,知道我一定會把飯煮夾生,把菜燒糊似的。
再後來,江時虎就上夜班了。那時趕貨,他們裁斷只有兩條線,卻招了三條線的人,所以要讓機器滿負荷運轉。挑他帶夜班是因爲他做事穩重。
租房裡晚上只剩下我跟花蕊兩個人,所以事情就順理成章地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