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崇訓完全沒來過這地方,哪裡知道有個唐軍哨站?便提出送他到哨站也行。但村民們對那地方很畏懼,怕送這麼個不知底細的人去被軍隊當成奸細,商量了好一陣,決定送薛崇訓到官府。因爲在他們口中,達化城的縣尉對百姓非常愛護,很得人心。縣尉這個官職主要的任務不是緝拿盜賊,它其實是個親民官,大部分縣尉都要直接和百姓打交道,積累名聲是相當重要的,怪不得村民這麼信任他了。
讓薛崇訓感到意外的是:村民拒絕了他的金飾刀鞘。那村老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切勿貪圖小利,獲取不明來路的錢財不能使人安心;如官府確定了這位郎君的身份,那時給予獎賞,咱們拿得才心安理得。”
衆村民聽罷都拜服,俯首聽從村老的意思。
他們對薛崇訓尚有防範之心,另外安排了一所空房子,還拍了幾個青壯看守。不過對他倒還算不錯,送來了一些熱乎的食物,還有洗澡水、乾淨的衣服。
薛崇訓身上那身衣服快一個月沒洗了,混雜着臭汗味、各種污垢的奇怪臭氣,他洗了個澡再也不想穿那身髒衣服,便換了村民們給的麻布衣……想想自己在唐朝,還從來沒這麼髒過。
第二天天剛矇矇亮,村民們便選出了七八個年輕力壯的兒郎,趕了三架驢車,送薛崇訓進城,這事兒要和官府打交道,對他們來說顯然算是大事。
一路上山清水秀,薛崇訓的心情也好了起來。因爲他是唐朝的郡王,雖然現在損兵折將混成了光桿司令,但只要見官,就會立馬牛逼起來。回想近一月來的事,實在不堪回首,不過現在總算過來了。
古代的交通實在緩慢,進個縣城,竟然整整走了一天,到達化城的時候,天陽都西斜了。聽村民說這還算是快的。
戰火還未燒到這座邊境小城,此刻它看起來十分寧靜,大街小巷,青石路面古樸非常。薛崇訓在驢車上竟然看到有很多拉着板車的苦力,把人當畜力使?如此情形竟然有些像清末那種黃包人力車一樣,不同的是這些苦力拉的是貨物。
在長安等地卻從未見此種情況,此時人口便是生產力,青壯勞力是很有價值的。薛崇訓不禁好奇地問了一句。
同車的村民道:“多是吐谷渾人,流入咱們大唐,既無田地又無根基,只好做苦力。咱們這邊很多大戶人家也收吐谷渾人做奴隸。”
“原來如此。”薛崇訓心道,國弱對於大多數人來說實在是災難。
從達化城南門進城,沿着大道向北直走,便是官衙所在之地。胥役通報之後,等了一會,便有人傳喚他們進去。薛崇訓跟着胥役走過刻畫着大型獸牙作飾的蕭薔,便看見一個頭戴青襆頭,身穿青色官袍的瘦高老頭。
那老頭迎到蕭薔之內,算是給足了面子,大約聽到人報是唐軍將領的關係,不論真假,這樣做比較穩妥。在唐朝沒有文官節制武將、文尊武卑一說,有些宰相以前就是上馬乾仗的將軍,勳親貴族封官,也常封金吾將軍之類的武職。
青衣老頭面帶禮儀性的微笑,上下打量了一番薛崇訓,抱拳問道:“我是達化縣尉姜長清,聞報你是唐軍將校?”他頭上戴的襆頭讓薛崇訓感到很親切,只有漢人才戴這種帽子。
薛崇訓便道:“我是河東王薛崇訓,月前護送金城公主入蕃……此事姜縣尉理應聽說。路上發生了意外,部下被吐谷渾兵給打散了,我向東走,便走到了廊州境內。”
薛崇訓一面說,一面有意把腰間掛的金魚袋展現出來,這玩意掛在麻衣上實在顯得有些突兀。接下來他便不用多廢話了,姜長清既然是官場上的人,自然知道該怎麼安排。
姜長清的臉上頓時露出震驚的表情,再次打量了一番薛崇訓,點頭道:“那事我知道……郡王竟然來到我們這邊陲之地?”
郡王的身份果然在哪裡都管用,本來官府很容易便能確定他的身份,但薛崇訓仍然有些迫不及待地在身上摸索,想找出一些能證明身份的東西。但除了玉等貴重的東西,印信什麼的都沒有。
姜長清倒沒有過多懷疑,沒人傻到跑到官府冒充郡王這樣的大人物,很快就能查明。他當即客氣道:“郡王裡邊請,稍事片刻下官這就去報知縣令。”
薛崇訓鬆了口氣,也是假裝客套了一番,對方雖是小官,但看在他讓自己脫困的份上。
姜長清一面帶薛崇訓進府,一面套着近乎:“下官以前也在京師住過一段時間,只是無緣結識郡王。”
薛崇訓脫口問道:“姜縣尉做過京官?”
如果做過京官,現在卻戍邊做個縣尉,那就屬於流放類型,一定存在“政治錯誤”。姜長清淡然笑道:“沒有,幾年前投奔親戚謀出路,閒住過一陣子。”
兩人一邊說話,一邊走進一個廳堂,姜長清喚人上茶,然後說去稟報縣令便離開了。他這一走可讓薛崇訓夠等,等得太陽都下山了,還沒見姜長清回來。薛崇訓來回走了許多遍,便問門口那胥役姜長清幹嘛去了,胥役顯然不清楚,
就在薛崇訓等得不耐煩的時候,姜長清總算回來了,他一進門便不住地打躬作揖:“抱歉,實在抱歉,讓郡王久等了。王縣令還在城東的倉庫,一時半會回來不了……裡面可是軍糧!官吏管理不善,倉庫竟然漏水,糧食受潮,屆時耽擱軍務,我等如何交差?唉!唉!”
薛崇訓覺得哪裡不太對勁……堂堂郡王來到了這麼個縣城,他們竟然管什麼倉庫?對於當官的來說,是上面的人重要、還是什麼勞什子倉庫重要?
不過他也沒多想,本來也不瞭解此地狀況,更不知姜長清的爲人;而且別人還不能完全確認自己是不是郡王。薛崇訓便乾笑道:“無妨、無妨,姜縣令安排一下,準備些車馬,送我回長安便是。”
姜長清躬身道:“下官方纔在縣前街給郡王安排了一所宅子,天色不早了,郡王路途勞頓,先將就着住下休息一晚,明日王縣令回來了,我等再和同僚一起到宅上拜會。您看如何?”
薛崇訓聽罷想象着明日定有宴會,非得吃喝一頓他們纔算盡地主之誼。他便笑道:“好好。”
“多有失禮之處,還望郡王多多包涵啊。”
薛崇訓大方地說:“哪裡哪裡,我來之前又沒有諮文,實出倉促,姜縣令能這麼快安排出落腳之處也算很盡職了,待我回到長安,定向同僚提提姜縣尉的名字。”
姜長清頓時露出了喜悅的表情,這權力是自上而下的,上面有路,什麼都好辦。薛崇訓十分理解他的心情。
“下官已安排了車駕,請郡王移步,光臨下榻之處。”
於是薛崇訓便和姜長清從廳堂裡出來,果然見着有一輛馬車停在院子裡,周圍還有四個胥役。薛崇訓便上了馬車,姜長清接過馬繮,翻身上了一匹馬,要親自送薛崇訓過去。
出了公門,街面上的燈火已經點亮,夜幕降臨之後的小城看起來竟比白天還要繁華……小小的達化城自然沒法和長安洛陽這些大都會相比,但薛崇訓剛從荒郊野林逃生回來,看到如此景象仍然有種流連之感。
就在這時,馬車忽然一轉,轉進了一條黑乎乎的巷子。薛崇訓的心裡莫名一緊,忙問道:“這是去哪裡的路?”
姜長清忙在馬上欠身道:“郡王勿憂,這條路近。”
因爲光線黯淡,薛崇訓越來越緊張,他又安慰自己:或許是自己多慮了,這是在大唐境內,自己人!唐朝官吏還有膽子謀算郡王不成,風險大,有何好處?
但他又想起起先這姓姜的說在長安呆過,說不準就是做過京官,因爲站位錯誤才被流放……那他以前可能是太子李隆基那邊的人。薛崇訓也拿捏不準,一時想不明白是什麼狀況,只得強自鎮定地坐着一言不發。
就在這時,突然“砰”地一聲,薛崇訓還沒反應過來,後背上就一陣劇痛,被什麼玩意扎中了!
孃的!這是什麼自己人?!薛崇訓的心頓時猶如掉進了冰窟,顧不得多想,又聽到聲響,他急忙一側身,只見一根長槍又橫着從胸前刺過。
他急忙一腳踢翻車門,從裡面衝了出來。
一瞬間,他聞到了至少三種氣味:自己身上的血腥味;還有不知哪家院子裡飄來了花香;但是花香中又夾帶着一股尿臭。這樣的小巷,常有人隨地小便。無論在哪裡,底層社會總是存在着這樣的陰暗角落。
“唰唰唰!”馬車旁邊的四個胥役頓時拔出了腰刀,連那個趕車的馬伕也拿着刀跳下來。
薛崇訓想問姜長清這是什麼意思,但馬上他意識到是一句廢話,便沒有開口,只是習慣性地摸向腰間,很快才意識到腰間只掛着空刀鞘。
仍然沒有人說話。在這黑暗的角落,氣氛讓人氣悶。薛崇訓的背上劇痛,他感覺麻衣已經被血浸溼了,冷冰冰地貼在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