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君爲什麼還不發兵救鄯城,這都兩個多月了,那邊一點消息都沒有……”一個女子哭訴着。
州衙內府,所有的東西彷彿都暮氣重重,這些房子恐怕得有好些個年頭了。柱子上斑駁的棕色塗料應該是紅漆,可早已失去了本色;雕花窗戶上彷彿蒙着一層黑灰,但上面原本沒有灰塵,是擦不乾淨的積垢。時節也正好到了冬月,院子裡的樹木光禿禿的沒有一絲綠色,巨大的樹幹彷彿在展現着歲月的痕跡。
在這一老氣橫秋的環境中,那哭泣的女子倒是將這裡點綴得生動鮮豔,只見她一張瓜子臉秀氣非常,一看就是南方人的面相,尖尖的下巴、細細彎彎的遠山黛眉,苗條的身子彷彿弱不禁風。這陌生女人生得美麗,臉上又掛着淚珠,真一個梨花帶雨分外遭人可憐。
站她面前的是程婷。程婷也是第一次見這小娘,不過已知道她是張五郎的意中人蔡氏,所以纔會見她。
蔡氏是嶺南人,個子比程婷要矮半個頭,她的肩膀微顫顫地抖動着,一副無助的樣子。程婷心生同情,便寬慰道:“五郎有軍務在身,才顧不上私事,你不要太傷心了。我家郎君把五郎看得比自家兄弟還親,他定然不會撒手不管,你且把心放寬一些。”
蔡氏哭道:“昨晚我夢見五郎了,他……他來向我告別,還是永遠不要見面了……嗚嗚嗚,我該怎麼辦啊?”
程婷皺眉道:“郎君對張五郎的情義並不比你少。”
“我……”蔡氏掛滿淚水的臉上露出了極其複雜的表情,垂着眼睛小聲道,“我肚子裡有五郎的骨肉了……”
“啊?”程婷瞪大了眼睛,埋怨道,“你們還未成親,怎麼能瞞着父母做這樣的事?”
蔡氏只顧哭,不知道該怎麼辦。
程婷嘆了一口氣道:“你隨我來,我們去前面的簽押房見郎君,問問他什麼情況。”
倆女人走進二堂簽押房時,薛崇訓和王昌齡果然正坐在那裡處理公務,周圍還有些書吏和胥役。薛崇訓見來了倆女人,還有個陌生的漂亮小娘哭哭啼啼的,不由得問道:“婷兒,有什麼事?”
程婷輕輕說道:“她就是五郎的人。”
“哦……”薛崇訓心下已經明白她們過來的原因了,頓時神色有些黯然。
衆官吏知趣地站了起來,告禮道:“卑職等先行告退。”見薛崇訓點頭,大夥便徑直迴避。
蔡氏可憐楚楚地說道:“五郎出征都兩個多月,我一個婦道人家本不該來叨擾刺史,可這幾日我總是心神不寧的,昨兒還夢見五郎了……我看見他一身都是血……”蔡氏一說又大哭起來,好不容易纔停住,她一邊用手帕揩着眼睛一邊又說,“聽說鄯城被敵兵圍住很久了,五郎他們是不是沒有糧食了?”
薛崇訓心下明白:張五郎那邊肯定沒吃的了。鄯城有多少糧草,州衙都有詳細條目,四千餘將士、六百多匹馬、一千八百頭馱東西的騾馬,都要吃東西,軍糧最多維持一個月的。現在兩個多月了,恐怕馬匹都被吃完了。
鄉里的人也許會把自家收割的糧食儲存一年半載的口糧,但城裡沒多少人會存那麼多,畢竟資金需要週轉,平時無事存那麼多糧做什麼用?
鄯州軍能維持到現在,薛崇訓本就覺得很不容易。
他實話實說道:“補給困難,恐怕是沒糧了。”
蔡氏問道:“那刺史爲什麼不派兵去解圍?”
“我手裡沒兵。”薛崇訓頹然道,“駐紮在鄯州的八千劍南軍直接聽命於程節度使,要負責州衙本部的防務,我無權調動。而隴右健兒主力正在積石山和吐蕃對峙,現在調不出兵馬去鄯城。”
“難道刺史要眼看着五郎身在絕境見死不救嗎?”蔡氏突然跪倒在地,“我給您磕頭了,我知道您一定有辦法救五郎的。”
“你快起來。”薛崇訓伸手做了個扶的動作,又不好真去扶她,只得回頭對程婷道,“你把她扶起來。”薛崇訓還是有些原則,不太願意去動兄弟朋友的女人。不過什麼義氣對他完全無用,他是個根本不顧道德規則的人,這只是一種習慣。
程婷去扶她,可她死活不肯起來,只顧哭。
薛崇訓心下鬱悶,又聽得程婷也幫腔道:“郎君不如去求求叔父(程千里),他說不定能想到辦法。”
薛崇訓心道:媽的,你們以爲老子捨得一個可堪重用的心腹?這一切不都是你們程家那老東西搞出來的事兒?
他心裡這麼想,但並不把氣往女人頭上灑,雖然程婷也是程家的人。他想了想搖搖頭道:“沒用,程千里一心想靠手裡的十萬唐軍去建不世偉業流芳百世,恐怕是不會輕易改變既定作戰計劃。”
程婷道:“可是叔父也要依靠郎君在朝裡的關係,他並不想與你結怨。”
“一碼是一碼。”薛崇訓皺眉道,“他能專門布一枚‘李奕’在鄯州保我安危,但絕不會去管我一個手下的死活。”
程婷見薛崇訓十分鎮定的樣子,已經有些生氣了:“五郎和你情同手足,到現在已經被圍困兩個多月了,郎君連一點辦法都不想麼!我不想看到你是個無情無義之人……”說到最後一句程婷自己也覺得有點過分了,怒色中漸漸露出了一種歉意。
薛崇訓果然也有些怒氣,冷冷道:“我怎麼沒想辦法?城北校場冒着大雪在訓練的幾千新兵,不是我多方籌措才招募來的?可這些人能突破吐谷渾大軍的防線麼!現在新軍維持困難,必須要徵你們這些商人的關稅。”
蔡氏拉住薛崇訓的長袍下襬道:“只要能救出五郎,我一定想辦法勸服家父傾全力資助官軍。”
薛崇訓見她誠摯又可憐,口氣又軟了下來:“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恐怕不頂用。以前我是在等一個轉機……”倆女人都急切地問道:“什麼轉機?”
薛崇訓轉頭看向門外的雪花:“才冬月間,隴右就下這麼大的雪了。冬季對吐蕃人來說很艱難,吐蕃大軍集結如果長時間無法運動到大唐腹地以戰養戰,他們的牲口會缺草料,吐蕃道路崎嶇補給會十分困難,遲早退兵。如果張五郎能堅持到那時,屆時無須程千里調援兵增援,吐谷渾兵也會自動退去……”
他看着哭哭啼啼的女人,無不鬱悶地說:“可等到現在南線那邊還沒結束,我也不知道具體狀況,他們究竟在搞什麼?”
“那得等到什麼時候,五郎……”蔡氏大哭。
薛崇訓嘆息道:“湯糰練已去,張五郎如有閃失,誰再爲我前驅?”他沉默了許久,忽然神色一凝道,“你們先下去,我趕着去廊州一趟。”
……
張五郎還沒死,他帶人剛衝出城便中了一箭,部下將其救回城中,初時還活蹦亂跳的非要再次出城死戰,後來郎中把箭頭拔出來後流血過多昏過去了。不料這一昏迷就沒醒,傷口好像感染了,高燒不退,被擡到了行轅療傷。
守捉無法指揮軍隊,陳團練便順理成章地接手了指揮權;他是鄯州本地的武將世家出身,一直走武路子,在鄯州軍中人脈和威望都夠格,所以毫無懸念地被推舉主持大局。
陳團練接手指揮權之後啥也沒幹,先下令把那倆吐谷渾使者的皮給剝了放出城去,殘暴程度簡直令人髮指。吐谷渾軍被激怒,連夜發動對城池的圍攻,不過依然寸土難進。
鄯州軍餓着肚子也打退了敵軍的進攻,但情況依然毫無改觀,照樣沒吃食。
眼看要餓死,衆將聚在一起商議對策,多數人建議開城決戰,但有人也說道:“咱們戰死了,吐谷渾人非得屠城不可。”
“難道要投降?可咱們剛把使者的皮剝了,再要求和談,不是胡鬧麼?”
本來就是個爛攤子,現在又殺了使者……起先殺人之時陳團練只圖一時痛快,根本就沒細想……他這廝經常幹這種不顧後果的事,現在就更是一籌莫展了。
這時聽得一個校尉提醒陳團練道:“將軍下了命令,要咱們全力周全城中百姓的性命,萬一遭屠城了,您怎麼對將軍交待?”
另一個將領用嘲弄的口氣道:“盡說些屁話,咱們出城去幹,把人都打完了,大夥一起上路,還交待個卵蛋?”
陳團練一肚子憋氣,罵道:“他祖宗十八代的!老子們什麼時候在吐谷渾野猴子前面軟過?要不是沒糧,來一百萬人老子都不怕!”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打仗不就是打糧食麼?現在有啥辦法!上邊也不知道在幹啥,都圍城兩個多月了,連根雞毛都沒見着,就把咱們丟這兒不管?”
陳團練坐在上首,一臉黑氣道:“三娃說得對,人都死了還交待什麼?可我就是忍不下這口閒氣,一想到那些猴子踩在咱們的屍體上趾高氣揚的模樣,好像他孃的很能似的,老子就氣不打一處來!”
“有嘛法子?”衆人一聽這句話,都說不出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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譙樓裡有二十多個人,一時竟然鴉雀無聲死寂一般。良久之後,陳團練陰着臉問道:“你們吃過人肉麼?”
衆將聽罷面面相覷,這時有個瘦子道:“說出來不怕你們多心,俺小時候就吃過。”
大夥的目光頓時轉向那瘦子,聽得他說道:“那時候天災沒吃的,漫山遍野都能看到餓殍,俺爹就把俺妹子和鄰家的哥兒石蛋換了,他們家吃俺妹,俺家吃那叫石蛋的哥兒……”瘦子抹了一把臉,眼淚兮兮的,“那時候他給俺做過一把彈弓……俺怎麼是能吃得下口的,忘掉了。”
陳團練道:“城裡有幾萬人,反正城破了也會被殺,咱們吃掉一些,或許還能活一些。”
此言一出好多人都打了個冷顫,譙樓裡再次變得死寂。
陳團練道:“人肉不是肉?去抓個人來煮了,老子就瞧瞧究竟能不能吃。”他那張黑氣沉沉的臉竟然露出了一絲瘋狂的興奮,衆人大氣不敢出一聲。
“你去,帶親兵去抓個人來。”
被指到的將領無奈,磨磨蹭蹭地站了起來領命。這時一個將領說道:“慢!你去抓人,切勿大張旗鼓,更不要泄露風聲,萬一引起百姓恐慌,亂將起來如何收拾?”
陳團練讚許道:“此言甚是,事情做乾淨點。”
那校尉領了命,走下城去,到城門附近的軍營裡叫了四個正在輪換休息的兵卒一塊去辦事。
校尉是個五大三粗的壯漢,名字裡有個鵬字,身邊的將士不叫他的姓,都愛叫他鵬校尉:“咱們去辦啥差事?”
鵬校尉難以啓齒,只好板着臉道:“兔崽子是不是吃得太飽了話多?叫你們做啥就做啥,廢話少說!”
軍士們只得住嘴,默默跟着校尉在雪地裡走,他們縮着脖子,偶爾能聽到牙關“咯咯”的聲音,肚子一餓好像就不經凍。鐵鞋踩在雪地裡“嘎吱嘎吱”的聲音,聽在鵬校尉的耳裡就像他的心情一樣沉重。
他帶着軍士在大街小巷中隨處亂走,走了好一陣都沒選好目標。這種事兒已經在挑戰鵬校尉的是非觀了,所以他顯得額外遲疑。
大夥本來就沒什麼力氣,又走了許久都氣喘吁吁的,一個個耷拉着腦子有氣無力的樣子。
鵬校尉總算停了下來,指着街邊的一扇門道:“敲開。”一個軍士便依言上去打門,過得一會,門還真就開了。
因爲敲門的人穿着唐軍衣甲,百姓好像很信任他們。張五郎執掌大局時,嚴禁將士擅自擾民,沒有軍令隨便進入民宅的要殺頭,這些日子以來軍紀嚴明秋毫無犯,已經獲得了鄯城百姓的認可。
開門的是個老婦,她見四五個漢子沒精打采被凍得嘴皮子發烏,好心地招呼道:“真是造孽的後生,快進來,裡面燒着火。”
鵬校尉一言不發地走了進去,軍士們見屋子中央果然有炭火,急忙蹲過去伸手烤火。那老婦拿了塊布過來熱心地掃他們背上的雪花。
這時從後邊出來了個腦袋上包着塊布的老頭子,黑着一張臉卻說道:“他娘,去把鍋裡的糊糊舀出來招待客人。”
婦人怔了怔,站在那兒沒動。校尉將眼前的事情看在眼裡,自然明白:百姓也沒吃的了。
“還不快去!”老頭喝了一聲,“咱們的兒郎餓着肚子殺敵流血,圖個啥?”
過得一會,那老婦便用木盤子端着五碗黑糊糊的東西出來了,分成了五份,每個碗裡連半碗都不到,也不知煮的是啥東西,但也足夠讓軍士們口水直流的,這時候,只要能下嚥的東西他們見了都饞嘴。
鵬校尉見狀,哭喪着一張臉,站在那兒發呆。
軍士們回頭看着校尉,一個後生充滿了期待地問道:“咱……咱們能吃麼?”
“吃罷……吃罷……”老婦微笑着說。
校尉皺眉猶豫了許久,道:“吃!趕緊吃完走人!”
幾個將士吃了東西從人家的家裡出來,軍士們肚子有了點東西墊底,心情變得好起來,還慫恿着說道:“以後再有這樣的好差事,校尉可別忘了俺們。”
校尉陰着臉一言不發,幾個人相互看了看着,只得閉上了嘴。
又走了一段路,前頭的鵬校尉停了下來,指着門道:“敲門。”軍士們有了經驗,樂呵呵地爭着過去敲門,以爲又可以吃一頓。
不料門剛被一個男主人打開,鵬校尉二話不說突然拔出佩刀,一刀劈了過去。那男子脖子中刀鮮血直飆腦袋還沒掉,胸口又捱了一腳,被踢得仰面倒進門去,摔在地上雙手捂着脖子腿上繃直了不斷抽搐。
軍士們目瞪口呆,愣愣地看着門裡。一個軍士忍不住說道:“咱們殺百姓,上頭會要咱們的腦袋!”
校尉冷冷道:“就是上頭的命令!你們倆在這兒守着,把大門掩上,其他人跟我進去。”
他們剛進門去,就見院子裡出現了個小娘子,大概是被砍這人的老婆,聽到動靜出來了。
那小娘子上身穿着一件土色的襖子下身穿着長裙,十多歲的樣子,瞧那嬌氣的臉蛋怕是沒過門多久的人。她忽然見男人倒在血泊中,馬上就驚呼起來。
鵬校尉提着刀奔了過去,一手抓住那小娘的胳膊,一手去捂她的嘴:“你們倆傻立着幹啥?狗蛋去找繩子……你,到處瞧瞧,見了活人就砍了!”
“是……是……”倆軍士臉色慘白,生硬地應着。
過得一會,三人忙乎着把那小娘給五花大綁了起來,嘴也堵上了。那小娘四肢無法動彈,仍在“嗚嗚”悶叫着拼命掙扎,一雙大眼睛死死地盯着地上的屍體,眼淚嘩嘩直流。
校尉又下令道:“把外面的兩個兄弟叫進來,把帶血的雪鏟井裡去,將這屍體和房子一併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