簽押房裡忽然安靜了下來,衆人都不願再談論華夷血統之事,因爲李唐本來就存在胡人血統,言多恐失。
就是那些一直和大唐皇室擡槓的山東門閥許多堅持血脈論,也只主張遵循父系血統……因爲李唐祖上可考的母系至少就有突厥獨孤氏、鮮卑族竇氏。真要較真起血統來,不是說皇室是胡人?這種言論實在有一定的危險性,私下說李家是胡人沒事,在公開場合說就可能惹禍上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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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說母系血統,薛崇訓也有胡人血脈,因爲他們家已經三代和李唐聯姻,娶幾個公主了。
李唐號稱祖宗是“老子”(李耳),但有些激進的山東人氏以高祖祖父是西魏貴族爲由,質疑他們家本是鮮卑人,祖上改名換姓強稱姓李而已。
種種緣由,使得唐朝的國策傾向“胡漢一家”,實行比較寬容的種族政策,以民族融合爲主。但朝廷又覺得遊牧族在戰場上好用,所以內附之後照樣讓他們保持各自的生活習性,除了稱臣外沒有什麼大融合的效果……後世的五代亂象、宋時諸多胡人坐大,不能不說沒有此時埋下的禍根。
薛崇訓一面下棋一面尋思,不知不覺感到手指僵冷,便伸到一旁的火盆上去烤手。
宇文孝說道:“狼可養爲犬、禽可養爲雞,就夷族怎麼也養不家,一旦縱容便聚衆反咬你一口,現在打不過了又要議和,唉……”
這時王昌齡忍不住用開玩笑似的口氣說道:“宇文也是胡姓,宇文公如今不也融爲漢人了麼?”
宇文孝瞪眼道:“誰說宇文家是胡人?咱們家祖上炎帝神龍氏,爲萬民嘗毒草的那,根正苗紅的炎黃子孫,這也能扯上胡人?”
王昌齡搖頭笑而不語。
此情此景薛崇訓忽然想起了千百年之後某人見着“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的告示後在衣服上掛個“我是中國人”的牌子,他一時感概良多,不由得翹首嘆了口氣。周禮說,國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華夏本來是多麼自豪的一個名字,大夥都爭着號稱自己是華人……
他一頓胡思亂想後,突然發現棋盤上已成敗局,忙凝神注視,手把棋子久久無法下手。
“我給你瞧瞧。”白七妹看到薛崇訓愁眉苦臉,便笑嘻嘻地走了過來。
宇文孝忙伸出雙手護在棋盤上方,薛崇訓見到這個奇怪的動作便詫異地看向他,宇文孝道:“一會她‘一個不小心’把棋盤給掀掉,不就成和局了?”
薛崇訓聽罷看向白七妹道:“宇文公把你識穿了罷?”
白七妹沒好氣地說:“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就在這時,門口來了個胥役躬身道:“明公,吐谷渾又派人送信來了。”
……
在此之前雙方已經互通幾回書信,鄯州軍方表現出議和的可能。於是吐谷渾這回來信,是要派重要人物來鄯州商量具體和議事宜,定好了時間是正月裡到達。
薛崇訓爲了面子自然也是準備了一番,撥錢調物讓飛虎團及“壽衣軍”一部置辦了一些耐看的軍械,臨時湊成一個儀仗隊。打仗的軍隊不拾掇一番自然不好看,那些破衣服破鞋,還有陳舊的盔甲軍械怎麼洗怎麼擦也弄不乾淨,只有換新的。吐谷渾再弱小,也是一個能湊足十萬上下規模陣容的邦國,薛崇訓作爲一個地方政府的長官,當然要注意一下尊容面子。
這股五百餘人的臨時儀仗隊湊在一起,薛崇訓又任命長相模樣兒不錯的張五郎爲臨時指揮,事前集中訓練了一下隊列軍容。想當年入學軍訓時,臨時練練也能走出整齊的姿勢來,這些人本來就是軍隊,訓練訓練弄點面子功夫自然不難。只是他們不必喊一二一,軍中配有鑼鼓,只需要敲鼓就行。
這麼一通準備,到了日子那天,薛崇訓帶上儀仗隊從州衙向西行時,引來了許多圍觀的百姓看熱鬧。只見那些將士衣着光鮮,盔甲明晃晃的,步調一致,霹裡咵啦的很有氣勢,比看戲看跳舞還舒坦呢。要是打仗的正規軍行軍可沒這麼耐看,大夥兒牽着駝東西的騾子驢子,身上破破爛爛髒兮兮的,無論軍紀如何嚴明也不中。
擁擠的人羣裡,節度使程千里也混在裡邊看熱鬧,左右隨從將士都穿着布衣以掩飾身份。程千里見大街上那些光鮮的兵馬就不禁覺得好笑,回頭說道:“風吹得挺大,就不知道雨聲如何。”
李奕笑道:“只需坐等和談結果便是,要是咱們吃虧了朝裡肯定不會同意;可吐谷渾要是吃虧了,人家不一定願意。到時候瞎鬧了半天還是戰場上見真章,薛郎這麼弄倒是白忙活一場。”
不料就在這時薛崇訓的馬車正巧經過,車簾捲起的,他眼尖一眼就瞧見了程千里,便在車裡抱拳笑了笑。程千里愕然,也只得擡起袖子默默地回了一禮算是招呼。
馬車跟在騎兵隊列後面,很快便駛過,薛崇訓放下手,忽然又隱約聽見又吹吹打打的聲音,便對外面說道:“什麼地方在做法式?”
護在馬車側翼的是飛虎團校尉鮑誠,他在馬上側耳聽了一下說道:“恐怕是哪家在辦白事啊。”
這時邊上一個薛崇訓不認識的軍士說道:“那家子辦得挺氣派,前兒俺兄弟當值守北門,巧了正遇到那家的人,說是專程到城北法恩寺請的高僧。”
薛崇訓道:“大正月裡,一年剛開頭,再怎麼氣派也挺晦氣。”
衆軍從西門出城沿着驛道走了一陣便停了下來,薛崇訓呆在馬車裡等了良久,這時一騎奔來報道:“吐谷渾使者來了,這回來的可真不少,起碼得有上百人呢。”
“來的是吐谷渾大相,隨從自然不少,不然咱們勞師動衆出城來幹甚?”
薛崇訓一面說一面在奴僕的幫助下穿盔甲,這身行頭還是王昌齡建議的,說是西戎異邦尚武,披甲帶利能給他們以威壓,薛崇訓以爲善,於是找了身盔甲帶出來。
他套上兩肩的披膊,臂上的臂護,腰間紮帶,然後取了鑲嵌着名貴寶石的橫刀刀鞘掛上,戴上頭盔後便成了一個鐵人……不過沒戴兜鍪護耳,薛崇訓不太喜歡那玩意覺得太醜,反正只是裝裝樣子,並不擔心箭矢會射到他的脖子。
天氣照樣冷地上全是雪,盔甲上的鐵片比冰塊還冰,偶爾手背觸碰到甲片,能冰得人倒吸一口氣。
裝備妥當,薛崇訓從馬車走了下來,衆將的眼睛都是一亮,鮑誠笑道:“薛郎穿上這身行頭,可比真正的將帥還英武氣魄。”
“少來這套。”薛崇訓笑罵了一聲,他接過繮繩,翻上一匹高頭大馬,便帶張五郎鮑誠等幾個將領策馬向隊列前面奔去。
白茫茫的雪地上有一羣黑點慢吞吞地向這邊移動,自然就是那幫吐谷渾人。大相伏呂親自來談,那廝可是大權在握的主,足見他們對這次和談的重視。積石山大戰後吐蕃勢力在東線嚴重削弱,這回確實關係到青海吐谷渾生死存亡之際了。不過伏呂等人倒是不擔心自己的安全,唐朝官方一般不會殺使節。就如吐蕃與大唐打了那麼多年的仗,長安的吐蕃人照樣活得好好的。
吐谷渾以鮮卑族人爲主,薛崇訓對他們確實沒多少惡感,也談不上好感……只是他們梳的那小辮讓人看着不爽,很容易讓他想起辮子戲裡的滿人,傻比樣把臉都在世界上丟完了,讓咱們幾百年翻不了身。
漸漸地那股人馬走近,一個身穿鮮豔絲綢的大胖子騎着馬走到前頭來,不是伏呂是誰?薛崇訓穿盔甲示武,吐谷渾人倒好喜歡穿絲綢標榜自己是文明人……不過伏呂身上那花花綠綠的玩意也太俗氣,這廝一向沒品位,薛崇訓倒也習慣地接受了,表現得不算驚訝。
伏呂的肚皮大身體寬,顯得座下那馬匹有些瘦小,看起來被壓得很是可憐。他長得胖,可臉並不是彌勒佛那樣親切,眉毛眼睛卻是凶神惡煞的,面相很有點戾氣。此時露出笑容來也不甚好看,“去年一別,衛國公愈發精神啦。”
笑得難看,但說話倒也和氣,見面就提及往事,讓人想起了以前大家化干戈爲買賣的事兒。薛崇訓皮笑肉不笑地抱拳道:“山不轉水轉,這不咱們又見面了。”
就在這時,伏呂后面那馬車裡伸出一個頭來,長髮如絲是個美女,這美女薛崇訓也認得,是伏呂的老婆、吐谷渾汗王的姐姐慕容嫣,不想這樣的場合她也來了。慕容嫣揮了揮手,較深的眼窩裡露出一個迷人的笑容:“衛國公還記得我麼?”
薛崇訓有些驚訝地笑道:“公主別來無恙?”他這個笑倒是自然多了。
想起去年那會身陷敵境生死未卜,能活着回來慕容嫣姐妹倆確實起了很大的作用,薛崇訓突見故人,心裡暖暖的確是出自內心。雖然他們幫助自己活命也是爲了自身利益,但總歸是好事兒。
顯然這回吐谷渾人帶慕容嫣來,恐怕也是爲了在談判時能讓唐朝這邊的薛崇訓念及舊情,讓吐谷渾人能多爭取一些生存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