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元二年九月間秋色已經很深了,田裡的稻穀業已收割,留下大片的谷樁發了綠油油的再生苗,倒爲這萬木凋零的時節增添了些許生命色彩。地處黃河沿線的東都洛陽,城中多有落葉喬木,當此歲枯之際,自然是落葉飄零,氣氛有些蒼涼。
好在洛陽是帝國東部的經濟文化中心,各國各地商賈雲集貨物集散、遷客騷人絡繹來往,人口相當稠密,熱鬧的氣氛讓人口幾乎都忘懷了秋的悽清。
城內更有武則天時建造的皇家宮殿“萬象神宮”,高達二百九十四尺(八十多米),壯觀異常堪稱這個時代的奇蹟。雖然武則天去世後,自中宗朝起,政治中心就向西轉移,長安逐步恢復了中央的位置,河東王改革漕運制度後長安物資日益豐富,洛陽逐漸退出政|治巔峰,成爲了中樞權力中失勢落魄者昏昏度日的地方,但是並不影響其繁華程度。
經濟的繁榮讓人們衣食無憂,而那些滿腹經綸的文人又在這裡書寫了無數的篇章,這是一個富有內涵和浪漫的古都。景雲年末期長安的一場激烈權力鬥爭落下帷幕後,雖然沒有大興牢獄,但被貶出長安的文武不在少數,洛陽成了他們傷春悲秋之地,這些文化修養很高的士族也爲這座古都增加不少文化氣氛。
前宰相姚崇就是其中之一,被貶到洛陽做府尹已經幾年,因爲他以前在景雲年間多次幫李隆基說話,又權重宰相,自然不能再呆在中樞了。他還算好的,前禁軍將軍張韋在權力角逐中被趕出京師,連個官兒都被給,直接讓他自謀生路去了。
張韋以前本就是江湖豪傑出身,因爲被李隆基賞識才提拔到京裡慢慢做上的禁軍將軍;現在沒他什麼事兒了,便繼續幹老本行跑江湖。不過這倒餓不死他,張韋的號召力和組織能力不錯,很快就在洛陽碼頭幹得有滋有味,碼頭組織上下貨上貨的苦力、租車租馬的行當,還有一些遊走在律法邊緣的諸如收賬放貸之類的事兒,他都有所參與。又有洛陽府尹姚崇以前是親太子黨的官僚,對張韋這樣的舊人自然多有照顧,讓他在洛陽城混得風生水起。
張韋此人出身不怎麼好,和官場上的人又很有些不同,相比之下沒什麼顧慮,念及李隆基和他的情誼,倒是很講義氣。李隆基逃出長安之後,就是他出面隱蔽保護的,要不然李隆基堂堂做過皇帝的人也會沒有容身之處……敢藏李隆基這樣的人,真得冒着殺頭滅族的罪,一般人真沒那膽量和能耐。
現在李隆基就成了張家帳房裡頭的人,平日都不怎麼見人的,一塊兒的還有姜皎、高力士、王琚、劉幽求等死黨,這些人除了跟李隆基一條道走到黑基本沒其他出路的人,更有宦官高力士對太平黨充滿了仇恨,一心就想報仇。大夥自然不會拋棄李隆基這麼一個有出身有身份的人。
李隆基當初逃奔時,帶着東宮衛隊三四百人,統帥是他的家奴王毛仲。這貨是高麗人,在唐朝毫無門路,李隆基對他好重用他,也是跟定了三郎的人。當時張韋秘密接應了李隆基等人之後,認爲衛隊人數太多容易暴露,便叫王毛仲帶着人投別處去了。
正好張韋的兄弟在洛陽城外得到了官府開礦的憑文,準備招壯丁挖礦,這不正趕上了麼?衙門裡姚崇那些人知道是張韋的弟弟,誰還找他麻煩,早就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於是東宮衛隊便脫了衣甲收起兵器分批投到礦山,佯裝成苦力隱瞞身份。好在礦山地處偏遠人煙罕至的山中,安全性反而不錯。加上王毛仲平日一直向將士灌輸會捲土重來,暫時吃點苦,只待日後飛黃騰達,加上軍隊本來就有組織和管制,一時就如從世上消失了一般。
只可憐曾經的皇帝李隆基虎落平原,終日躲在破舊的帳房裡艱難度日,要不是他正當年輕心中尚有鬥志,習慣了錦衣玉食光鮮體面的皇帝如何能忍受這樣的生活?
還在臥薪嚐膽兩年之後,機會終於來了,在京師的舊黨細作遞來消息,太平公主身患絕症不知死活,已經多日不見朝臣了。太平公主朝的懷柔政策起到穩定局勢作用的同時,也留下了諸多隱患,比如那些鐵定和李隆基有關係的人沒有被清算,就如催日用這樣明顯是李隆基舊黨的人居然還在官位上……因爲一旦清算,事情就複雜了,很難避免無辜牽連。像武則天朝時爲了減除異己,無辜受害的人才不在少數。
這可是大好良機,李隆基是絕對不願意放過的,要他繼續過現在這種日子,還不如孤注一擲死了的好。
一場政變便在幾個心腹的慫恿下緊鑼密鼓地部署之中。
衆人一合計,嗎的地方都不用挪了,就在洛陽不是最好的地兒麼?
他們分析之後選中洛陽的原因主要有二:其一、不選容易起事的地方州郡,是借鑑武則天朝時徐|敬業造反失敗的教訓,防衛薄弱的地方城池容易控制,但不利於發展。扯起大旗之後,別人不一定聽你的,雖然李隆基當初執政時提拔過很多人,地方上都有前太子|黨的官吏,但是在地方起事,人家也得顧着身家性命妻兒老小不是,勝敗南樓之下別人很難提着腦袋跟着造反。而洛陽則不同,雖然不是京師,但有陪都的地位,只要佔領了洛陽便可以自封中央,聲勢和地位不可同日而語。
其二,不選長安,原因就太簡單了,長安在太平黨的眼皮底下,如今到處都是他們的人,根本就很難開始,幾乎連城都進不去。
一系列的佈置之後,李隆基行動非常迅速,符合他一貫的風格,事到如今,只求快不求穩。諸如勸說崔日用等門閥世家參與大事,是冒着泄漏風聲的風險的。
最冒險的一件事,是他主動約見洛陽府尹姚崇,讓姚崇一起圖謀大事……這事兒的危險極大。姚崇雖然平日裡對貶官到洛陽的太子|黨舊吏很好,經常予以方便,但並沒有直接和李隆基有所來往,此前連李隆基在哪裡都不知道,當然他也不會去查。
如果姚崇只是念及舊情,並沒有想幫李隆基成事的心思,得知李隆基下落後公事公辦,把他給賣了……不是沒有這種可能啊。
但是李隆基的膽略還在,他就敢冒這個險,因爲沒有姚崇的參與,想起事奪取洛陽都不太可能。
兩人秘密會見之後,事情讓李隆基非常驚喜,根本就沒有勸說姚崇,他便直接跪倒在前稱呼陛下淚流滿面,陣營態度一目瞭然。
李隆基很是驚訝,因爲姚崇這人的性格平日十分和氣,基本沒見他和人粗過脖子,待人一副淡泊無爭的模樣,所謂君子之交淡如水,但是君子太淡,凡事求穩,陰謀詭計可很難和他們同|謀。
其實姚崇外面淡泊,內心可也是想做一番功業的,不然他怎麼中年後纔想起讀書謀功名,是怎麼爬到宰相位置上去的?
現在李隆基找上門來了,很明顯他只有兩個選擇:要麼把李隆基賣了交出去,否則窩藏此等人,到時候不死也要死;不賣他,就只能和他上一條船,到底有個盼頭不是,一旦成了該多得寵信,要實現什麼政治抱負沒機會?
姚崇一改平日穩重淡雅的態度,兩眼老淚:“陛下出京後廟堂沐猴當道,大權盡落婦人之手。如今太平辭位,汾王昏庸無能,國柄竟不知會旁落何人,社稷堪危,國家堪危啊!”
李隆基急忙扶住姚崇道:“汾王雖是高宗皇帝、大聖皇帝子嗣,但基業已在中宗皇帝、父皇手中傳有二世,依制唯有我父皇正嗣方有資格繼承大統!汾王已屬旁支,本就不合祖制,爲僞皇無疑;且是太平公主專政所爲,我李家大統何時該由婦人決定?當此天譴太平之機,我便趁勢奪回大權,大事欲依仗姚相公啊……只要在洛陽稱帝,昭示天下僞皇種種不法,便能重掌社稷,詔天下兵馬進京討逆,復我李唐基業!”
姚崇當即拜道:“爲陛下匡扶正義、澄清宇內,老臣願肝腦塗地以爲前驅。”
“事不宜遲,既然如此咱們便先選一個秘密所在以爲前敵中樞,先取東都,再圖大計。”李隆基精神抖擻,自信在一瞬間又恢復到了身上。
姚崇抹掉眼淚,正色道:“陛下住在何處,彼處定然是隱秘所在。”
李隆基沉吟片刻:“在張韋的地方,但那裡太偏僻,大事當前不利於迅速決斷,不如就在姚相公府中如何?”
“如此也好,雖然府中人來人往不慎隱秘,但如今朝廷裡羣龍無首亂作一團,洛陽離京甚遠,也不怕消息臨時走漏,兵貴神速。”
李隆基當即說道:“那今晚我便與諸公前往姚府,同時調東宮衛隊入城。姚相公想辦法讓王毛仲他們順利進城,要運衣甲兵器,切勿讓守城者檢查。”